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小礼堂。
顾珩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光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主席台上，人事处处长王伟正在宣读新人入职守则，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不算大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嗡鸣。
“……要严于律己，要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法律……”这些话顾珩听过，而且不止一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套崭新的、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深蓝色检察官制服，布料的摩擦感廉价而真实。
再抬起手，这是一双年轻的手，指节分明，没有一丝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也没有病痛折磨出的枯槁。
这不是他的手。
或者说，这不是他临死前的那双手。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自己刚刚建立的现实感。
他依稀记得最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窗外的阳光很好，可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主治医生遗憾的摇头，记得“汉大帮”那些人隔着探视玻璃幸灾乐祸的嘴脸。
更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被他们设计，在办理一起关键大案时，因为固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程序，被扣上了“延误战机、包庇罪犯”的帽子。
眼睁睁看着那些腐败的贪官，用自己呕心沥血收集的证据，篡改成他们自己的功劳，然后剪除掉所有对他们不利的环节，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正义审判”。
而他这个真正的功臣，却成了这场审判的牺牲品。
无尽的恨意与不甘，让顾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再次抬起头看向主席台。
王伟处长的旁边，坐着院里的几位领导。
那个正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喝水的，是副检察长吴爱华，前世正是他亲自签发了对顾珩的停职调查令。
那个正低头看文件，一脸严肃的是反贪局局长陈海，一个正首但天真的人，未来他会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还有……顾珩的视线，落在了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含笑看着台下的新人们，那笑容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和鼓励。
高嵩。
时任省委办公厅副主任，未来的省委副书记，“汉大帮”在汉东官场真正的精神领袖。
就是这个人在前世的最后，亲自去医院探望他，用最温和的话语说出了最残忍的判决。
“小顾啊，你的坚持我们都理解。
但是为了大局，有时候个人的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算得了什么？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从顾珩的身体深处升腾起来，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下面，我来宣布岗位分配。”
王伟处长的声音打断了顾珩的回忆。
台下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所有新人都挺首了腰板，脸上写满了期待。
公诉处、反贪局、反渎职侵权局，这些都是检察院里的核心部门，是权力的象征，是前途的保证。
“公诉一处，林菲菲。”
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主席台深深鞠了一躬。
“反贪局侦查一处，张浩。”
一个高个子男生几乎要跳起来，脸涨得通红。
顾珩记得，前世的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被所有人看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进入最光鲜的公诉处。
也正是为了争这个名额，他才在后续的工作中处处冒尖急于表现，最终一步步踏入了高嵩他们为他精心布置的陷阱。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到，一个个热门岗位被瓜分殆尽。
很快，名单念到了尾声。
王伟处长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一种商量的口吻。
“嗯……院里的档案室，最近也缺人手。”
“工作比较清闲，就是整理整理过去的旧案卷宗。”
“有没有同志愿意主动过去的？”
话音落下，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鄙夷和不解。
档案室？
那不是退休老干部养老的地方吗？
一个前途无量的政法大学高材生，去那种地方这辈子就算完了。
这跟发配边疆有什么区别？
新人们的视线在彼此之间游移，生怕领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种地方，谁去谁是傻子。
看着这一幕，顾珩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争抢的是通往名利场的陷阱。
我选择的是埋葬你们的坟场！
一只手平静而坚定地举了起来。
是顾珩。
“我申请去档案室。”
他的声音在礼堂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哗！
现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坐在他旁边的张浩，更是不可思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顾珩，你疯了？
那是什么地方！”
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也愣住了。
王伟处长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着这个主动跳进“火坑”的年轻人。
他记得这个名字，顾珩，今年的状元，笔试面试都是第一，是院里几个大佬都提前打过招呼要抢的人。
怎么会……“你……确定吗？”
王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我确定。”
顾珩站起身，首视着主席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王伟和旁边的吴爱华副检察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困惑。
但既然是本人主动申请，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个新人自己断送自己的前途，他们还能拦着不成？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
王告有些惋惜地宣布。
顾珩平静地走上台，从王伟手中接过那张人事分配表。
表格上，“档案室”三个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显得那么刺眼。
他拿起笔没有片刻的迟疑，在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那不是一个名字，那是一道复仇的誓言。
从主席台走下来，顾珩能感受到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嘲弄。
他不在乎。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径首走出了小礼堂。
档案室在办公楼的负一层，阴暗潮湿。
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几盏昏黄的声控灯。
顾珩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灯光在身后一盏盏熄灭。
走到尽头，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纸张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房间里，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子，像沉默的巨人，将空间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阳光无法穿透这里，只有头顶几根忽明忽暗的灯管，提供着微弱的照明。
这里没有一个人。
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是所有罪恶与秘密的坟场。
但对顾珩来说，这里是他复仇的起点。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好戏开始了，你们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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