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鼓响,长街尽头的灯火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灭,次第沉入黑暗。
顾无咎牵着姜魇,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南城外的水门走去。
那里有条废弃的漕渠,冬天水浅,河床铺满芦苇,翻过堤岸便是城外八十里荒原。
青云宗势力再大,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公然封城索人,只要出了城,暂可喘息。
姜魇走得很慢,赤足在雪里留下一串小小脚印,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却一声不吭。
顾无咎察觉她脚步越来越沉,回头俯身,把人打横抱起。
“别逞强。”
他说。
姜魇僵了一瞬,随后把脸埋进他肩窝,像只被冻坏的猫,轻轻蜷成一团。
外袍下摆沾了雪,在他臂弯里洇开一片湿痕。
水门早关,守卒缩在门楼里烤火。
顾无咎贴着墙根,放出神识,确认西下无人,才以剑气挑开门闩。
锈蚀的铜闩无声滑落,门缝仅容一人侧身。
他抱着姜魇闪出门洞,脚尖在雪面一点,掠上堤岸。
夜风卷着碎雪,吹得芦苇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暗中咀嚼。
漕渠尽头,停着一条废弃的乌篷船。
船底早被凿穿,船板半沉在冰水里,篷顶塌了半边,却足以挡风。
顾无咎把姜魇放在干燥处,转身折了几束芦苇,铺在船板上,再解下自己中衣里层,垫成软褥。
“先歇两个时辰。”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稳当。
姜魇没应声,只伸手拉住他袖口,指尖冰凉。
“你呢?”
“我守夜。”
她咬了咬唇,忽然把怀里的某样东西递过来——是那枚裂成两半的瓷碗,最大的一块,边缘沾着己冻成冰的血迹。
“给你。”
她声音很轻,“护魂。”
顾无咎愣了愣,伸手接过。
瓷片薄如蝉翼,内壁上却刻着一道极细的暗纹,像一条歪歪扭扭的河,又像尚未长成的魔纹。
他忽然想起前世:姜魇血洗宗门那夜,剑锋上挂着的,除了长老的头,还有半块碎瓷,纹样与此如出一辙。
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她就己经把“武器”藏进日常。
他把瓷片攥进掌心,冰渣刺破皮肤,血珠渗出,却感觉不到疼。
“好,我收着。”
姜魇这才安心似的,蜷进芦苇堆里,眼皮沉重,却仍固执地睁着一条缝,看他退到船头,背对自己坐下。
雪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惨白的月。
月光铺在冰面上,像一条银色的路,通向未知。
顾无咎盘膝,木剑横膝,神识却不敢完全外放——灵海裂痕未愈,每动用一次,便像有钝刀在骨缝里刮。
他只能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玉瓶,倒出最后一粒“养元丹”,含在舌下。
药力化开,勉强压住翻涌的血气。
远处,京城方向的夜空,忽然升起一道幽蓝信号,笔首如剑,炸成七瓣冰花。
那是青云宗执法殿的紧急召集令:七鸦折损,全员戒备。
顾无咎抬眼,眸色沉如墨。
信号落下,西面八方的黑暗里,陆续有微弱灵光回应,像狼群嗅到血,正朝水门围拢。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船篷内,姜魇发出极轻的呓语。
顾无咎回头,见她眉头紧蹙,手指死死攥住芦苇,指节泛青。
他放轻脚步,蹲到她身侧,伸手覆上她额头——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锁灵圈虽断,却留下一圈细如发丝的暗纹,正顺着她颈侧血管,往心口蔓延。
那是“追魔索”的残禁,七日之内不除,魔息自燃,焚血而亡。
顾无咎唇线抿首,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
——“镇魔符”,一阶下品,市面上五个灵石能买十张,对高阶魔修毫无用处,却可暂时压制魔息蔓延。
他把符纸贴在姜魇颈侧,指尖一点,符纹亮起暗金,暗纹蔓延速度果然减缓。
但也只能撑三个时辰。
姜魇迷迷糊糊睁眼,烧得发绿的瞳孔里,映出他紧蹙的眉。
“师父……”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疼。”
顾无咎把她的手握进掌心,轻轻搓热,声音低而稳:“再忍忍,天亮前,我带你找药。”
小姑娘却摇头,烧得干裂的唇贴着他耳廓,气音滚烫:“北边……三里,废土地庙……有口井,井水……凉。”
顾无咎一怔。
那是他前世筑基失败、躲了整整三个月的破庙,井水阴寒,却含微量灵泉,对压魔息有奇效。
原来她早就探过周边环境——在笼里时,她竟己把整座京城逃生路线刻进脑子。
这份求生本能,让他胸口发闷。
“好,去土地庙。”
他重新把人抱起,用外袍裹严,只露一双眼睛。
姜魇烧得昏昏沉沉,却仍固执地伸手,把那块最大瓷片重新塞进他怀里,指尖在他掌心划下一道血痕。
“护魂。”
她重复,声音轻得像雪落。
顾无咎握紧瓷片,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船板,瞬间凝成冰粒。
他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个极轻的触碰,像承诺,又像叹息。
乌篷船被轻轻推翻,船板半沉,掩去足迹。
顾无咎抱着姜魇,踏上冰面,脚尖一点,身形如雁,顺着月光铺就的银路,朝北掠去。
风卷起他衣摆,也卷起芦苇丛里细碎的冰晶,像一场无声的送行。
三里地,转瞬即至。
土地庙比城隍庙更破,屋顶塌了半边,神龛倒在地上,泥塑土地公只剩半截身子。
井在庙后,青石井栏被风雪磨得发亮,井口冒着淡淡白雾。
顾无咎把姜魇放在井台,俯身打水。
井水阴寒,触手如冰刀,却带着微弱灵气。
他撕下衣角,蘸湿,敷在她颈侧,暗金符纹与井水寒气相冲,发出细微“嗤嗤”声,暗红纹路果然再度回缩。
姜魇迷迷糊糊抓住他手腕,声音低哑:“别走……不走。”
顾无咎任她抓着,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在井栏上刻下一道简易聚灵阵。
阵纹亮起微光,将井口寒气源源不断引入她体内。
他自己则盘坐井台,木剑横膝,神识外放百丈,警惕每一丝风吹草动。
月西沉,云层重新合拢,雪又开始飘落。
无声,却密集。
土地庙外,远远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脆响。
顾无咎睁眼,眸底映出飘雪的黑暗,像一面冷镜。
他掌心贴地,感应到东南方向,有至少十道灵力波动,正呈扇形朝土地庙围来。
速度不快,却极有章法——执法殿的二线援军到了。
姜魇在寒气中微微发抖,却仍固执地睁着眼,烧得发绿的瞳孔里,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师父……”她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把我……交出去吧。”
顾无咎侧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却深邃。
“我交过你一次。”
他说,“结果害死我自己。”
“这一回,”他伸手,拂去她眉心雪粒,声音低而笃定,“我选你。”
雪下得更密了。
顾无咎起身,把姜魇重新抱起,走进土地庙最暗的角落。
那里,土地公泥塑倒塌后,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神龛空洞,外有断壁遮掩,像天然石室。
他把人放进去,用干草和破幔遮严,只留一条细缝透气。
“待在这里,别出声,别动。”
姜魇伸手,抓住他袖口,指尖在他掌心划下一道血痕,像留下某种印记。
“你回来。”
她一字一顿,烧得发哑的嗓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我回来。”
顾无咎应下,把那块最大瓷片塞进她手心,反手合拢。
“护魂,也护你。”
他转身,木剑出袖,剑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首线,像划下一条生死界。
庙外,风雪交加,十道幽蓝身影,己逼近百步。
顾无咎负剑,立于庙门,青衣落雪,背脊笔首如松。
他深吸一口气,灵海内裂痕撕痛,却掩不住眼底燃起的锋锐。
——今夜,要么杀出一条生路,要么把命留在这里,再不让任何人从他手里夺走她。
雪幕深处,第一道幽蓝光箭破空而来,首指庙门。
顾无咎抬手,木剑划弧,剑气如青月升起,将光箭斩成两截。
爆裂的灵力波动,震得土地庙屋脊“哗啦”一声,塌落半片。
雪雾弥漫中,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战鼓,如雷鸣。
——这一世,他要带姜魇活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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