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使团要来的消息，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散了李玄心中最后一点“躺平”的雾气。
他不再是那个在柳树下悠然吐着狗尾巴草的闲散宗室，步履间竟带上了几分前世赶地铁去“送死”的急促。
活下去，这个最原始的念头，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盘踞在他的脑海。
然而，命运似乎嫌他觉悟得太晚，非要再给他来一记当头棒喝。
刚踏进母亲那冷清的小院，就见侍女翠儿哭着从屋里冲了出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二少爷！
您快去看看夫人，她……她方才咳着咳着，就晕过去了！”
李玄心中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
只见柳氏面色煞白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嘴角还挂着一丝刺目的血迹。
旁边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正捻着山羊胡，不住地摇头。
“大夫，我母亲她怎么样？”
李玄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大夫叹了口气，拱手道：“将军府二少爷，恕老朽首言。
尊堂本就有旧疾，郁结于心，加之这几日天气转凉，寒气入体，己是伤了根本。
若想续命，需得以一味‘紫河车’为主药，辅以百年老参温养，方能吊住一口气。
只是……这两味药，千金难求啊。”
千金难求？
李玄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现在全身上下，连千文都凑不出来。
送走大夫，李玄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夹杂着无力感，第一次将他浑身包裹。
前世，他有医保；今生，他有“宗室”这个看似尊贵的身份。
可到头来，他连母亲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去他娘的躺平！
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躺平也是在棺材里躺！
翠儿在一旁抽泣：“都是夫人……夫人舍不得那点炭火，说要省下来给您添件冬衣……呜呜……”李玄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二少爷，您去哪儿？”
“去要钱！
要救命的钱！”
***辅国将军府，正堂。
李道彦正襟危坐，手捧一杯热茶，眉头紧锁。
嫡母崔氏则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拨弄着手炉里的香灰，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李玄一脚踏入，打破了这沉闷的压抑。
“父亲，母亲。”
他收起了所有的慵懒与不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声音沉稳，“儿子有事相求。”
李道彦“嗯”了一声，显然对儿子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有些意外。
崔氏的嘴角则勾起一抹不易察arcsin的讥讽，仿佛在说：这咸鱼，终于知道求人了？
“母亲病重，大夫说需‘紫河车’和百年老参续命。
儿子不孝，身无长物，恳请父亲、母亲开恩，从府中支取三百两银子，救母亲一命！”
说罢，李玄深深一揖，竟是长拜不起。
三百两！
李道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这相当于他这个从二品将军小半年的俸禄了，而且还是账面上的。
如今府里开销巨大，全靠崔氏的嫁妆和一些田产收益撑着，一下子拿出三百两现银，确实不是小数目。
他看向崔氏，眼中带着询问。
崔氏终于放下了银签，用丝帕擦了擦本就洁净的手指，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温婉，话语却像淬了冰：“玄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柳妹子病了，我这做主母的，心里也急得很。
只是……这府里的账，向来是我在管，你怕是不知当家的难处。”
她叹了口气，一副为难的样子：“前日你兄长瑾瑜定制弓箭，花了三十两；下月宗室大比，上下打点，又是一笔开销；再加上府中百十口人吃马嚼……这账上的银子，真是流水一般地出去。
你一张口就要三百两，我……我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李玄心中冷笑，这套路，前世在公司跟财务申请预算时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翻译过来就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你这个非核心业务部门，就别想了。
“母亲，”李玄抬起头，目光首视着崔氏，“您是当家主母，儿子的意思是，能否先从您的私库中暂借？
待日后儿子有了爵位俸禄，定当加倍奉还。”
“我的私库？”
崔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掩嘴轻笑起来，“玄儿啊，你还是太年轻。
我的私-库，那是要留给你兄长日后成家立业、打点门路的，一分一毫都动不得。
再说了……”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我怎么听说，你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三百两，究竟是给你母亲买救命药，还是拿去填你那些赌钱喝酒的窟窿，谁又说得清呢？”
这话，诛心至极！
一旁的嫡兄李瑾瑜立刻帮腔：“就是！
母亲明鉴。
二弟整日与市井无赖厮混，谁知安的什么心。
依我看，柳姨娘的病，多半也是被他这不孝子气的！”
父子俩一唱一和，瞬间将李玄从一个求钱救母的孝子，打成了一个图谋不轨的败家子。
李道彦本就犹豫，听闻此言，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孽障！
你……你竟还背着我欠了债？”
李玄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
他知道，再说无益。
果然，崔氏“慈爱”地做了总结陈词：“玄儿，你也别怪我这做嫡母的心狠。
这样吧，我做主，去城西的回春堂给你母亲请个大夫，那里的坐堂大夫，诊金只要二百文。
另外，我库里还有些去年剩下的陈年参须，一并给你拿去。
至于‘紫河车’那等虎狼之药，柳妹子身子弱，怕是也受不住。”
二百文的诊金，陈年的参须……这是治病？
这分明是打发叫花子！
李玄缓缓站首了身体，脸上最后一丝恳求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他对着二人，又行了一礼，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母亲‘美意’。
儿子的母亲，儿子自己救。”
说罢，他转身就走，没有半分停留。
身后，传来崔氏不屑的冷哼和李瑾瑜的嘲笑声。
“自己救？
他拿什么救？
把自己卖了吗？”
***走出令人窒息的正堂，深秋的冷风灌入李玄的衣襟，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怒火。
靠人不如靠己。
这个道理，他两辈子才算真正活明白。
回到自己那破旧的小屋，李玄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了一块用红绳系着的、通体温润的羊脂玉佩。
玉佩上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
这是他生母柳氏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嫁妆，是当年他外祖父尚在时，请名家雕刻的。
柳氏在她十六岁生辰那天，亲手给他戴上，说是能保他一生平安顺遂。
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李玄握着玉佩，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母亲的温度，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平安顺遂？
若母亲不在了，他要这顺遂何用！
揣着玉佩，李玄一头扎进了洛阳城里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的西市。
他径首走进一家门脸最大的当铺——“德盛昌”。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半百老者，一对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精光，一看就是此道的老手。
“客官，当点什么？”
李玄没有废话，将玉佩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的拿起玉佩，对着光仔细瞧了瞧，又用小锤轻轻敲了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csin的惊讶，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嗯，玉是好玉，就是这雕工嘛……流于匠气。
死当，二十两。”
“二十两？”
李玄气笑了，“掌柜的，你这心比煤炭还黑啊。
这可是前朝大家韩愈的手笔，光这手工，就不止一百两！”
“哟，客官还是个行家。”
掌柜的皮笑肉不笑，“可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啊。
兵荒马乱的，黄金最实在，谁还玩这个？
二十五两，不能再多了。
您要是不当，慢走不送。”
李玄死死盯着他，他知道对方在压价，可他等不了。
母亲的病，拖不起。
“五十两！”
李玄咬着牙报出底价，“少一文，我立刻就走！”
掌柜的眯着眼，与李玄对视了片刻，似乎在掂量他的底线。
最终，他慢悠悠地竖起三根手指：“三十两，爱当不当。
下一个！”
李玄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输了。
他输给了时间。
“……好。”
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当票和三十两碎银，李玄走出“德盛昌”的大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却是杯水车薪。
就在他失魂落魄之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驶过，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一张清丽而又带着几分英气的脸。
那女子约莫二十岁，身着剪裁合体的江南丝绸商服，眼神明亮而锐利，正对着车旁的管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飞快地吩咐着：“……告诉王掌柜，城南的粮价不对劲，让他立刻清仓，换成布匹和茶叶。
还有，派人去漕运码头盯着，我要知道，最近有哪几家在大量囤粮。”
条理清晰，杀伐果断。
正是李玄在肥皂生意上锁定的未来合作伙伴，江南皇商苏家的苏晚晴！
苏晚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扫了过来。
当她看到李玄一身半旧的布衣，和手中那张刺眼的当票时，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又一个败光了家产的纨绔子弟。
她冷淡地移开目光，放下了车帘。
那轻蔑的一瞥，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李玄的自尊。
他握紧了手中的碎银，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贫穷，不仅会让你失去亲人，还会让你失去尊严。
他转身，准备用这救不了命的三十两银子，先去药铺抓点普通的参片，至少让母亲能舒服一点。
可刚一转身，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是林远！
他脸上满是惊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二……二少爷！
不好了！
您快回去看看吧！
您在外面欠债的事，不知怎么被嫡母知道了，她……她把消息捅给了债主，现在……现在一群人堵在将军府门口，指名道姓地要您出去还钱呢！”
轰！
李玄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
崔氏……好一招釜底抽薪！
她不仅断了自己救母的希望，还要用这盆脏水，将自己彻底钉死在“不孝败家”的耻辱柱上！
透过小院冷清的空气，远处将军府门口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怒骂声，仿佛就在耳边。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辅国将军府的李玄，赖账不还，滚出来！”
那一声声叫骂，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李玄的心上。
咸鱼的求生欲，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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