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派出的哨探陆续带回消息,印证了朱常沅的判断。
南宁以西,群山阻隔,朝廷的威仪至此己如强弩之末。
大小土司盘踞各方,彼此间时而联姻结盟,时而为争夺山林、矿洞、盐道刀兵相见。
而自湖广溃散下来的兵勇,以及被战乱和苛政逼得活不下去的流民,正不断涌入这片三不管的地带,或依附土司为奴为兵,或聚集成伙,沦为盗匪。
局势混乱,却也意味着机会。
朱常沅知道,他必须尽快打开局面,而突破口,就在这些土司身上。
他选择的目标,是离南宁相对较近,势力在中上水平,且以“慕汉学”闻名的凌远土司,岑氏。
这一次,他没有大张旗鼓以郡王仪仗前往,只带了周湛和十余名精干护卫,押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轻装简从,深入凌远土司的地界。
土司的“府城”坐落在半山腰,以巨石垒砌,虽无中原州府的规整气象,却自有一股雄踞一方的蛮荒气势。
守卫的土兵皮肤黝黑,眼神警惕,手持环首刀或梭镖,与官军截然不同。
通传之后,朱常沅被引入一座颇具民族特色的大厅。
凌远土司岑峰,年约西旬,身材不高却十分精悍,穿着锦缎缝制的土司礼服,高坐于虎皮铺就的主位上,两旁站着他的儿子和心腹头人。
目光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
“永明郡王大驾光临,我这山野之地,真是蓬荜生辉。”
岑峰的声音洪亮,语气算是客气,但并无多少卑躬之态。
显然,他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郡王,充满好奇,也充满戒备。
朱常沅微微一笑,拱手见礼,举止从容:“岑土司客气了。
本王久闻凌远岑氏乃西南屏藩,世代忠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如今北方多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像土司这样的地方柱石,尤为可贵。”
场面话过后,朱常沅令随从抬上礼单。
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南宁府库中调拨出的,却是这些山地土司最急需的物资:五百斤上好的铁料,一百匹耐用的棉布,五十石精细的盐巴,以及一些书籍和药材。
岑峰看着礼单,眼神微动。
这些东西,比单纯的财宝更实在,也显出了这位郡王的用心。
他脸色缓和了不少:“王爷厚赐,岑某愧领。
只是不知王爷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朱常沅神色一正,开门见山:“不敢。
本王此次前来,一为结识岑土司这等豪杰,二来,确有一事相商,亦可说是互利之事。”
他指了指厅外:“如今乱世,流民溃兵涌入,想必土司境内亦不太平。
匪患丛生,恐扰土司清静,亦伤及百姓。
本王欲在南宁至凌远一带,设卡安民,收拢流散之青壮,编练乡勇,一则保境,二则可助土司清剿不服管束之宵小。”
岑峰目光一闪,没有立即回答。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位郡王是想借他的地盘练兵,但同时也承诺帮他稳定秩序。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
朱常沅继续道:“当然,此事需得土司首肯与支持。
本王可承诺,所练之兵,军纪严明,绝不敢侵扰土司辖地分毫。
此外,本王还可奏请朝廷,正式确认岑氏对凌远及周边矿洞、盐道的管辖权,并开放南宁互市,准许凌远以特产换取更多铁器、布匹、盐粮。”
利益与威胁并存,但朱常沅给出的条件,无疑极具诱惑。
确认权力、互市通商,这是历代凌远土司都想从朝廷那里得到而不得的。
而编练乡勇清剿匪患,也确实是他当前头疼的问题。
岑峰沉吟良久,厅中一片寂静,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最终, 他抬起头,看向朱常沅,眼中精光闪烁:“王爷快人快语,岑某佩服。
只是,王爷所言‘朝廷’……如今北方己陷,南京那位新君,可能做得了这西南的主?”
这话问得极为大胆,几乎是在质疑朱常沅承诺的效力。
朱常沅面色不变,坦然道:“天子乃天下共主,纵有波折,大义名分所在。
况且,”他话锋一转,声音沉稳有力,“本王在此,代表的便是朱明皇室。
本王一诺,重于千金。
乱世之中,信誉比兵马更为重要。
岑土司是聪明人,当知与本王合作,远比与那些朝秦暮楚、或只知盘剥的地方官打交道,更为稳妥。”
他毫不避讳地指出了朝廷的虚弱和地方官的不可靠,反而显得更加真诚。
岑峰盯着朱常沅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
好一个‘信誉重于兵马’!
王爷年纪轻轻,有此见识气魄,岑某信你一回!
凌远之地,王爷可依计行事!
所需粮草、向导,我岑氏鼎力相助!”
“如此,多谢岑土司!”
朱常沅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郑重拱手。
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就在此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土兵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土司大人,不好了!
七洞寨的那伙流寇,又下山抢了我们运盐的马队,还伤了几个兄弟!”
岑峰脸色一沉,怒道:“这帮杀才!
屡教不改!”
他看向朱常沅,似有考较之意,“王爷,你看这……”朱常沅心知这是展现诚意和能力的时候,当即对周湛道:“周统领,你带一队弟兄,随土司的人前去。
务必击溃流寇,夺回物资,解救被掳百姓。
记住,速战速决,勿要多造杀伤,以慑服为主。”
“末将领命!”
周湛抱拳,眼中闪过战意。
半日后,周湛带回捷报。
流寇乌合之众,在王府护卫和土司兵马的合击下不堪一击,匪首被擒,物资夺回,被掳百姓获救。
经此一事,岑峰对朱常沅的态度更加热情和信服。
当晚设宴款待,宾主尽欢。
回程的路上,周湛难掩兴奋:“王爷,有了凌远土司的支持,我们总算有了立足之地!”
朱常沅却显得很平静,望着连绵的群山,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岑峰今日相助,是看重我们的实力和承诺。
若我们不能尽快壮大,今日之盟约,明日便可作废。
传令回去,以本王名义,正式招募流散壮丁,以凌远边境的那处废弃兵寨为基础,建立营盘。
我们的‘安国军’,该有个样子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留意溃兵中,可有原湖广总督标营的旗帜。
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永明郡王在此,愿与忠勇之士,共图大事。”
夜色中,朱常沅的目光坚定。
他知道,种子己经播下,接下来,就是让它在这片充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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