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的阴雨天,把青石坳的麦茬地泡得泥泞。
教室的屋顶漏了个小洞,雨水顺着墙皮往下淌,在黑板下方积成一小滩水,林砚秋用塑料盆接着,盆底很快就溅起了小水花。
“今天咱们学图形计数。”
林砚秋把塑料盆往墙角挪了挪,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正方形,“谁能数出这个正方形里有多少个小方格?”
石头立刻举手,刚要开口,却发现毛豆又不在座位上 —— 这几天毛豆总在课间消失,有时候是躲在操场角落,有时候是蹲在教室后门,问他去干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攥着口袋里的石头。
“石头,你先回答。”
林砚秋示意石头站起来,目光却扫过操场方向。
透过漏雨的窗户,她看见毛豆蹲在跑道旁的草丛里,手里拿着几颗鹅卵石,正往地上摆着什么,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一件大事。
石头站起来,声音清亮:“老师,这个正方形有 16 个小方格,横排 4 个,竖排 4 个,4 乘 4 等于 16。”
丫丫跟着点头,小手在作业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正方形,也数出 16 个格子。
林砚秋刚要表扬他们,却听见操场传来 “哗啦” 一声 —— 像是石头被碰倒的声音。
她赶紧跑出教室,看见毛豆蹲在地上,眼眶红红的,面前的石头被风吹散了一地,有几颗滚进了泥水里。
旁边站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男孩,是邻村来走亲戚的,手里还攥着颗毛豆的鹅卵石,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
“你为啥弄乱他的石头?”
林砚秋走过去,把毛豆拉到身边。
男孩撇撇嘴:“他蹲在这里摆石头,像个傻子,我就想看看他会不会哭。”
毛豆的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抠着林砚秋的衣角,指甲缝里还沾着泥。
“不许这么说同学!”
林砚秋的声音沉了下来,从男孩手里拿过鹅卵石,擦干净上面的泥,递给毛豆,“毛豆摆的不是普通的石头,是数学算式,比你玩的游戏机还厉害。”
她蹲下来,帮毛豆把散落在泥水里的石头捡起来,“咱们一起把算式摆好,让他看看有多厉害,好不好?”
毛豆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却轻轻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外几颗光滑的鹅卵石,在地上摆了起来:两颗大的石头并排放在左边,右边摆了三颗小的,中间用一颗扁石头隔开,最后在最右边摆了五颗石头。
“你看,” 林砚秋指着地上的石头,对男孩说,“这两颗大的代表 2,三颗小的代表 3,中间的扁石头是加号,合起来就是 2 加 3 等于 5,右边的五颗石头就是结果。
这是毛豆自己发明的‘石头算式’,比课本上的数字还清楚。”
男孩愣住了,挠了挠头:“真的吗?
我还以为他在瞎玩。”
他从口袋里掏出颗弹珠,递给毛豆,“对不起,我不该弄乱你的算式,这个弹珠给你,能摆更厉害的算式。”
毛豆接过弹珠,小声说了句 “谢谢”,头却还是没抬起来。
等男孩走后,林砚秋坐在毛豆身边,看着他重新把石头算式摆好,每颗石头都放得整整齐齐,连间距都差不多。
“毛豆,你为啥喜欢用石头摆算式呀?”
她轻声问,怕吓着这个总是沉默的孩子。
毛豆的手指在石头上摸了摸,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俺娘说,城里的孩子用计算器算题,俺没有计算器,就用石头算…… 俺爹在外地打工,说等俺学会算一百道题,就回来给俺买计算器。”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期待,“林老师,俺摆的算式,爹能看懂吗?”
林砚秋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鼻子发酸。
她想起周校长之前跟她说的话:毛豆的父母在他三岁时就去外地打工,把他留给奶奶照顾。
去年奶奶生病,毛豆没人管,经常一个人在村里游荡,后来被周校长发现,带到了学校。
医生说他有轻度自闭症,不喜欢和人交流,却对数字和石头特别敏感。
“你爹肯定能看懂,而且会为你骄傲。”
林砚秋摸了摸毛豆的头,“以后你要是想摆石头算式,随时都可以,教室后面的角落可以给你当‘数学角’,咱们还可以用石头教丫丫和石头学数学,好不好?”
毛豆的眼睛亮了起来,第一次主动露出了笑容,虽然很淡,却像雨后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
他用力点头,把摆好的石头算式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好像那是最珍贵的宝贝。
下午放学后,林砚秋去找周校长,把毛豆用石头摆算式的事说了一遍,还提到了上午男孩嘲笑毛豆的事。
周校长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眉头皱得很紧:“这娃可怜,爹娘不在身边,奶奶又管不住,心里的话都憋在肚子里,也就跟石头亲近。
你能发现他的‘石头算式’,是好事,说不定这就是打开他心门的钥匙。”
“我想试试用石头教他图形计数。”
林砚秋说,“他对石头敏感,用石头摆图形,比在黑板上画更有效。
只是我担心他还是不愿意和其他同学交流,这样不利于他的成长。”
周校长放下烟杆,从柜子里拿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颜色各异:“这是俺年轻时在河边捡的,本来想给孙子玩,结果孙子在城里上学,用不上。
你拿去给毛豆,让他摆更多的算式,也可以让丫丫和石头一起参与,慢慢就能带动他说话了。”
林砚秋接过布包,石头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乎乎的。
她忽然想起赵桂兰老师说的 “乡村孩子得用乡村的法子哄”,毛豆的世界就像一颗裹着硬壳的种子,普通的浇水施肥没用,得用他熟悉的石头、麦浪、泥土,慢慢撬开那层硬壳,让阳光照进去。
第二天上课,林砚秋把周校长给的鹅卵石倒进一个竹篮里,放在教室后面的角落,贴上 “石头数学角” 的纸条。
“今天咱们学长方形的面积,” 她对三个孩子说,“丫丫和石头用课本上的方法算,毛豆用石头摆,咱们看看谁算得又快又准。”
她在黑板上画了个长 5 厘米、宽 3 厘米的长方形,让三个孩子计算面积。
丫丫拿着尺子在作业本上量来量去,石头则在草稿纸上写着 “5 乘 3 等于 15”;毛豆则跑到 “数学角”,拿出 15 颗大小一样的鹅卵石,先摆了 5 颗一排,摆了 3 排,最后数了数,正好 15 颗。
“毛豆算出来了!
是 15 平方厘米!”
林砚秋笑着说,“他用石头摆的长方形,每颗石头代表 1 平方厘米,5 排 3 颗,就是 15 颗,和课本上的计算结果一样。”
丫丫跑过去,看着地上的石头长方形,惊讶地说:“毛豆,你好厉害!
下次俺能跟你一起摆石头吗?”
毛豆抬起头,看着丫丫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石头也走过来:“俺也想加入,咱们可以摆更复杂的图形,比如正方形、三角形,还能算它们的周长!”
那天的数学课,三个孩子第一次一起围在 “数学角”,用石头摆各种图形和算式。
毛豆虽然话还是少,但会主动给丫丫递石头,也会在石头摆错时提醒石头 “这里应该摆两颗”。
林砚秋坐在讲台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忽然觉得,乡村的教室就像一个小小的坐标系,每个孩子都是一颗独特的石头,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就能摆出最动人的数学算式。
傍晚,赵桂兰老师邀请林砚秋去她家吃豫东蒸菜。
赵桂兰的家在村东头,是座带院子的土坯房,院子里种着豆角和茄子,搭着个简易的灶台,锅里正蒸着菜。
“俺这蒸菜,用的是刚割的新麦磨的面,拌上野菜和红薯,蒸出来喷香。”
赵桂兰一边往锅里撒盐,一边说,“毛豆这娃,俺看着他长大,爹娘走后就没咋笑过,这几天见他跟丫丫、石头一起摆石头,总算有了点娃样。”
林砚秋帮着把蒸好的菜端到桌上,热气裹着麦香和菜香,飘满了整个屋子。
“桂兰姐,还是你有办法,知道乡村孩子得用乡村的法子哄。”
她夹了一口蒸菜,面的筋道混着野菜的清香,比城里的饭店还好吃。
赵桂兰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不是俺有办法,是你懂娃的心。
你看毛豆,他不是不想说话,是没人懂他的石头;你把他的石头当成宝贝,他自然就愿意跟你亲近。
乡村教育就像蒸菜,急不得,得慢慢蒸,让面和菜的香味融在一起,才能好吃。”
吃完饭,林砚秋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月光洒在麦田里,麦浪泛着银辉,像一片安静的海。
她想起毛豆下午摆石头时的笑容,想起丫丫和石头围着他问 “这个算式怎么摆” 的样子,忽然明白,教育不是把知识灌进孩子的脑子里,是找到他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用他们熟悉的东西,比如石头、麦浪、蒸菜,把知识慢慢种进去 —— 就像父亲当年用老算盘教村民记账,母亲用麦田教学生写作文,这些带着乡土温度的教育,才是最能扎根的。
回到宿舍,林砚秋从抽屉里拿出周校长给的鹅卵石,挑了几颗光滑的,用红笔在上面写了数字和运算符号。
她想,明天把这些石头送给毛豆,让他的 “石头算式” 更丰富;也想在 “数学角” 摆上更多的石头,让三个孩子一起探索数学的乐趣 —— 或许,这就是打开毛豆心门的钥匙,也是乡村教育最本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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