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裹着落叶卷过院子,我蹲在石磨边翻找去年埋的玻璃珠,银白的辫子垂在肩前,被风扯得晃。
姥姥在堂屋里拾掇香灰,铜香炉擦得锃亮,堂单上的白仙画像被风吹得轻颤,像是有人在掀。
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惊得我手里的玻璃珠滚进了草窠。
进来的是大舅。
我愣了愣——印象里的大舅总是穿警服,腰杆挺得像杨树,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去年还塞给我一块奶糖。
可眼前的人,眼窝陷得能盛水,颧骨支棱着,警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他眼眶通红,印堂裹着一层化不开的黑气,连走路都打晃,像是被抽走了魂。
“娘……”大舅刚开口,声音就碎了,扶着门框往下滑。
姥姥从堂屋里冲出来,一把扶住他,指尖触到他手腕时,脸色“唰”地白了:“你这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大舅瘫在炕沿上,喘得像破风箱,扯着姥姥的袖子哭:“娘,我完了……上周出警,是个跳楼的姑娘,我去抬尸,她的手突然攥住我胳膊……从那以后,我天天做噩梦,梦见她站在我床头哭……”他说着掀开警服袖子,小臂上有一道青黑色的指印,像是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印子深得能看见血丝。
姥姥转身去堂口点香,香头刚碰到火,突然“噼啪”炸开,火星子溅了满桌。
她脸色更沉,掐着指诀念了句什么,堂单上的香灰突然簌簌往下掉。
“是个厉鬼,怨气重得很。”
姥姥回头看大舅,声音发紧,“你先在这儿待着,别出门,我去请白仙。”
我蹲在院子里,盯着草窠里的玻璃珠,心里有点发慌。
大舅身上的黑气太浓了,像一块浸了墨的布,连风都绕着他走。
就在这时,有人喊我名字。
“玲辞……玲辞……”声音又轻又软,像是贴在我耳边说的,带着点湿乎乎的凉气。
我猛地回头,院子里只有墙根的蒿草晃,石磨上的玻璃珠还在反光,连只鸟都没有。
“谁啊?”
我小声问,攥紧了手里的石头。
没人回答。
风裹着落叶卷过脚踝,凉得我缩脖子。
当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
那烧比七岁那年更凶,浑身烫得像架在火上烤,脑子昏昏沉沉的,总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站在炕边,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正伸着手摸我的脸。
“你是谁?”
我想喊,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
那姑娘不说话,指尖冰凉,碰在我额头上时,我打了个寒颤,烧得更厉害了。
“玲辞!
玲辞!”
姥姥的声音隔着一层雾传过来,她把我抱在怀里,往我嘴里灌符水,“咱不怕,白仙护着咱呢!”
我模模糊糊看见姥姥点了三炷香,香头的烟绕着炕边转,像是在挡什么东西。
可那白裙子姑娘还在,就站在香雾外面,垂着眼看我,手指一下下挠着炕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后半夜,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是姥姥的手,也不是那姑娘的手——这只手很暖,带着点檀香的味道,轻轻按在我脉门上。
我费力睁开眼,看见白天那个喊我名字的声音,好像就是从这只手的主人嘴里发出来的。
是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眼角有颗红痣,正是七岁那年救我的人。
“她是冲你大舅来的,却想附在你身上——你的阴阳体是她的容器。”
女人开口,声音沉得像水,“你姥姥镇不住她,得你自己醒过来。”
我想点头,脑袋却沉得抬不起来。
那女人抬手,把一颗冰凉的珠子塞进我嘴里,珠子化在舌尖,一股凉气顺着喉咙往下钻,烧得发昏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些。
“掐诀。”
女人说,指尖点了点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蜷起手指,照着姥姥教的样子,掐出“静心诀”的指印。
指尖刚并拢,脖子上的墨玉突然发烫,一道白光裹住我的手,顺着胳膊往上爬,钻进了我的眉心。
“滚出去。”
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又冷又硬,不像平时的我。
炕边的白裙子姑娘猛地往后退,黑窟窿似的眼睛里淌出黑水,尖叫着扑过来。
可她刚碰到那道白光,就发出“滋滋”的响,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去,身上的白裙子开始冒烟。
“你是白仙的人……”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怨毒,“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话音落,她化作一缕黑烟,撞破窗纸跑了。
屋里的香雾散了些,我看见姥姥跪在堂口前,额头抵在供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大舅靠在炕沿上,睡得很沉,小臂上的青黑指印淡了些。
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炕边,看着我:“你比我想的要厉害。”
“你是谁?”
我终于能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我是白家的仙,你堂口供的,就是我。”
她笑了笑,眼角的红痣亮了亮,“你姥姥护了你这么多年,该轮到你护着她了。”
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第二天早上,我烧退了。
姥姥坐在炕边,摸着我的头,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玲辞,你吓死姥姥了。”
大舅醒过来,精神好了些,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别缠着你”,醒了之后,身上的疼就轻了。
我摸着脖子上的墨玉,它还带着点余温。
墙根的蒿草又晃了晃,像是有人在笑。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蹲在院子里数蚂蚁的丫头了。
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不会善罢甘休,往后还有更多的脏东西会来找我——可我不怕了。
我是萧玲辞,是白仙的人,是天生的阴阳体。
堂口的香又燃起来了,烟丝袅袅地往天上飘。
我看着堂单上的白仙画像,突然觉得,那画像上的人,眼角好像也有颗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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