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三，祭灶的糖瓜香早飘遍了紫禁城的角角落落。
御膳房那边该是蒸了满笼的糖瓜，裹着芝麻的、嵌着花生的，甜香混着松木熏香，顺着宫墙缝往各处钻 —— 养心殿的明窗该是映着糖瓜的暖黄，翊坤宫的廊下许是挂着宫人盼了整年的糖渍果脯。
可这甜香到了浣衣局，却像撞在了厚厚的冰墙上，连一丝甜意都渗不进来。
只有皂角的涩味、冰水的寒气，还有木盆里绸缎偶尔飘出的、极淡的真丝气息，在院子里绕来绕去。
瑶春跪在青石板上，膝盖下垫着半块磨得发亮的旧布 —— 那是前年冬天，一个被逐出宫的姐姐偷偷塞给她的，说能挡点寒气。
可此刻，布早被冻得硬邦邦，寒气还是顺着布缝往骨头里钻，膝盖麻得像不是自己的，只觉得沉，像压了两块冰砖。
她低头看手，浸在半融的冰水里，红肿得发亮，每道指缝里的皂角渣嵌得深，旧年冻疮裂开的口子泛着粉红，一沾冰水，疼得她指尖都在抖，却不敢缩一下。
木盆里的明黄色龙袍静静浮着，袍角那点朱砂墨渍，在昏沉沉的光里透着艳，像颗烧红的小石子，硌得她眼睛发紧。
“瑶春！”
张嬷嬷的声音从灶房飘来的蒸汽里钻出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冷。
瑶春抬眼，看见嬷嬷站在灶台边，手里攥着根铜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一下暗一下，映着她脸上的皱纹 —— 那皱纹里像藏着常年的寒气，连说话时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的冷些。
“这可是御书房刚送过来的，万岁爷昨儿还穿了！
你瞧瞧这云锦，江宁织造局半年才织得这么一匹，要是洗坏了一点龙纹，或是留了墨印，三十大板，少一下都不行！”
嬷嬷说着，用烟杆指了指木盆，烟杆头的铜圈在光下闪了闪，吓得瑶春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应了声 “是”，声音细得像被风吹断的棉线。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云锦，那料子滑得像流水，经纬里的真丝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连龙纹上的金线都绣得密，一根线断了，整幅龙纹就失了气势。
她想起去年秋天，小宫女玲儿洗坏了丽嫔的素色宫装 —— 不过是领口勾破了丝，就被张嬷嬷拖到院子里打了二十板。
那天瑶春躲在洗衣盆后看，玲儿的哭声被风刮得散，打完后连路都走不了，还是两个宫女架着去了下房，后来听说被调去了辛者库，再没见过。
这龙袍可比宫装金贵百倍，要是出了错，别说板子，怕是连出宫的机会都没有了。
瑶春从怀里摸出块用帕子包着的皂角，帕子是粗棉布的，边角都磨破了，里面的皂角是她攒了三天月钱，从杂役房的老王那儿换的。
老王是个面软的，见她手冻得厉害，多给了她半块新皂 —— 这皂比浣衣局公用的粗皂细腻，闻着有淡淡的草木香，不像粗皂那样涩得扎手。
她起身时膝盖发僵，扶着木盆沿晃了晃，才舀了勺灶上刚温好的热水。
热水倒进木盆时，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上，烫得她轻轻颤了下，可没一会儿，就被周围的冰水裹得凉了半截。
她屏住气，用指尖蘸着温水化开的皂角液，围着墨渍边缘轻轻打圈 —— 不能太用力，怕搓起真丝的毛；也不能太慢，怕墨渍渗得更深。
风从漏风的窗棂钻进来，吹得院子里的竹架吱呀响。
瑶春的脸颊冻得发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 —— 眼泪要是滴在龙袍上，留下印子，又是一桩过错。
她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她洗不干净贵人的绫罗帕子，被张嬷嬷罚跪了两个时辰。
那天的雪下得小，却冷得钻心，她的膝盖跪得青紫，夜里躺在通铺的角落，疼得翻来覆去，只能把脚凑到旁边宫女的被窝里取暖。
后来她就偷偷学，看老宫女怎么洗绸缎，怎么揉棉布，绣活要翻过来，顺着纹路揉，连不同的污渍用什么皂角、兑多少热水都记在心里 —— 沾了油的要用热水化皂，沾了墨的要先浸凉水，这些法子，都是她一点点熬出来的。
皂角液浸了小半个时辰，瑶春试着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墨渍，那艳红淡了些，变成了浅粉。
她松了口气，又换了勺温水，继续揉。
周围的宫女们都埋着头，木盆碰撞的声响、搓衣服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的咳嗽声，在院子里飘着。
没人敢多说话 —— 浣衣局的规矩，干活时出声，轻则罚抄十遍宫规，重则掌嘴。
瑶春瞥见旁边的春桃，手冻得通红，搓衣服时都在抖，木盆里的水结了层薄冰，她却不敢去灶上换热水，只能硬着头皮揉。
不知过了多久，灶上的热水换了三回，瑶春的手指己经麻得快没知觉，连握起拳头都费劲。
那片朱砂墨渍终于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在光下仔细瞧，才能看见一点浅淡的印子。
她小心翼翼地把龙袍捞出来，拧水时特意避开龙纹，手指捏着袍角，生怕扯坏了金线绣的龙鳞 —— 那金线细得像头发丝，断一根就难补了。
刚把龙袍搭在竹架上，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跟着是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像根细针似的扎进院子：“张嬷嬷！
钟粹宫新封的苏答应那儿，要取上月做的月白绫裙，赶紧让个人送过去！
晚了仔细你们的皮！”
张嬷嬷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掉在地上，很快灭了。
她转头扫了圈院子，目光落在瑶春身上：“瑶春，你手巧，晾完龙袍就去取裙子。
那裙子是苏答应要穿的，绣了玉兰花，你仔细些拿，别勾着挂着，出了岔子，你可担待不起。”
瑶春点点头，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 其实是冻出来的冷汗，在冷空气中很快就凉了。
她望着竹架上的明黄色龙袍，风一吹，袍角轻轻晃，金线龙鳞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哈了口热气，白雾在眼前飘了飘，很快就散了。
这宫里的日子，就像这冰水池里的水，冷得刺骨，却总得一点点熬着 —— 洗干净了难洗的污渍，才能保住差事；护住了自己的手，才能接着熬下去。
她想着，转身往放裙子的库房走，库房的门轴锈了，推的时候吱呀响，里面飘出淡淡的浆洗味，那月白绫裙叠得整齐，上面的玉兰花绣得雅致，她用旧帕子裹住裙角，怕手的寒气染了裙子 —— 这宫里的人和物，都金贵，只有她们这些宫女，像院子里的竹架，冷也好，风也好，都得立着，才能撑起那些光鲜的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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