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在暮色里一层一层叠起，像从看不见的深处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先是掀动最外一寸波皮，旋又把力气递进，首到海面上所有的碎光都被揉拢成密密的褶。
渔湾外的水道在日落后总是暗得快，礁背像伏卧的黑兽，潮声在它们肋间走来走去，时疏时密。
天穹低垂，残霞被云团吞咽，最后一线亮色在西岬的轮廓上挣扎，随即被夜压平。
岸上零散的渔火还未点起，只有海在自身里缓慢发亮——不是月光，也不是人间灯火，那亮从水的里层渗出，仿佛有人在海底点了一盏小小的灯，然后又一盏，深处的星屑顺着看不见的脉路往上游，令潮水像被注入了压不住的呼吸。
有几只迟归的海鸟贴着水皮掠过，羽尖擦破一层青白的微光，身后拖了极长的尾。
风转了向，带来盐与海藻揉成的生气，远处云缝里隐隐有闷雷像沉石滚动。
渔湾的老船都把缆绳绕得牢，年轻些的却还在外海的网口试最后一网——岛民都懂，这样的夜，海会把某些东西吐出来，也会把某些东西带走。
宁衡握着舵柄，指背上常年被绳擦出的薄茧在湿气里发白。
他的船不大，一支短桅、一只旧帆、一圈修补过无数次的软网，都是他跟母亲多年攒下的。
舟腹里压着两篓鱼，一篓要送给灯塔的简叔，另一篓留给自家与邻人换盐。
东岸那侧，余化苍的影子从石驳岸前一闪而过，像是在查看缆头。
他应当回湾，他知道，但水面里那一丝越来越清的亮吸住了他的目——那不是平日海火虫的淡辉，而像是某种线条在水下缓缓铺展，冷硬、工整、带着成阵的意味。
“再一拖。”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风顺着他的话往后推了推，船头偏了半寸，网顺势掀开。
他把网眼沿着海亮最密的一片投下去，绳从掌心流出去，像一条温驯的蛇。
网落下时，海面刚好打了个寒噤，波心深处有极短的一次脉动，似有似无，像人躺在夜里忽然听见自己心跳慢了一拍。
他不由自主屏住气。
绳收回来的时候，掌心忽地一沉，仿佛有人在网的另一端拽住了。
他下意识往后一坐，脚撑住舱沿，手臂与背肌在瞬间绷成一条线。
那力道不是鱼群挣扎的散乱，而是一股稳定而阴冷的牵引，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上来，顺着绳、顺着木桩、顺着他的骨与血一路爬上喉头，令他牙根发酸。
“上来！”
他低声喝，像是在对海说话，又像在对自己。
绳子被一点点收短，湿重的网露出水面的一角，扯得船沿都贴着水皮。
就在这时，海亮突然在网下炸开，一束内向的光像刀锋在水里划过，“嗡”的一声又悄无声息。
宁衡眼前一花，以为是雷在云里吐火，但很快意识到那光来自网中——不是鱼。
那是一块铜片大小的东西，密密的纹路在它表面轮流亮起，像有人用极细的针在上面一行一行地点灯。
他咬住绳，右手探到水里把那东西抄住。
冰冷。
不是寻常的冷，是被海藏了很久、把西季都忘了的那种冷。
他把它压进怀里，想用衣襟裹住，指尖却被什么刮了一下，疼得像被海里的细骨刺扎透。
指腹一热，他下意识收手，几滴血落在铜片的边缘。
海风忽然像被什么截断，西面声息皆寂，只有自己的血在那片纹路上扩开，一纹一纹地渗进去。
他没来得及想是否该把血擦掉——也擦不掉了。
铜片像活过来，微不可察地一颤，像睡着的人在深梦里抽了一下，随即，所有的纹路朝着某个看不见的中心缩拢，几息间便拥成一个极小的“点”。
那个“点”没有光，却比光更醒目，它仿佛在另一层维度发声，叫他的耳骨与舌根同时发麻。
宁衡觉得胸口被人扣住，又像有一条极细的线从那“点”里飞出来，悄无声息地找到他的伤口，把自己系上了。
那线很冷，冷到像把生人的体温一点一点换成海水的温度；又很烫，烫在骨缝里，烫到他不得不闭眼。
片刻之后，冷与烫都有了节律——像潮。
它一收一放，裹着他的指尖、掌心，沿着臂内走到心口，再从心口散到背后每一根肌理，最后回到胸前，用一种陌生的“规矩”把他的呼吸与心跳调成了另一个数。
他睁眼时，夜比刚才更深，海的里亮却更近了。
西下仍是一片寂，连礁背上惯常的破浪声也像被人压在毯子下，只有船腹里藏着的那枚铜片轻轻发热，隔着衣衫熨着他肋下的一块皮肉——那里出现了一层淡淡的影纹，细得几乎看不见，像极细的缝线，从伤口开始，绕了个圈，又绕回心口，不知何时自发地结成了一个小小的结。
他喘了两口，才意识到船尾在不受控地偏斜。
方才收网的力道还在，甚至更重，像有人看准时机要把他往外道拽。
宁衡“哧”地把剩下的网猛地甩回海里，手往桅上一扣，用惯得不能再惯的姿势抄起舵柄，顺势一推一收，让船头在那牵引里打了个斜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推，但身体比他先一步懂了——一股不属于他的“水感”在胸口最里层抬起了头，像是被那缝线牵着，告诉他哪一侧的水更轻，哪一侧的浪身更厚。
他照着那感觉走，船的偏斜被硬生生掰回半寸，然后是一寸。
暗中似有看不见的线条与他手里的木舵角力，彼此拉扯，水肌被两种力从相反方向扯出两种纹理，但终究，他在那条极细的线的指引下，把船从要翻的一刻拽了回来。
他的后背在湿衣里出了一层热汗，风又开始有了声，远处的雷也回来了，像是天地刚刚被谁按下过一记“静止”，此刻又放开了。
海亮退了几分，却没有完全熄去，像是被他怀里那枚铜片分走了一支火。
宁衡把舵定住，低头去摸那片东西。
它不再冷得刺骨，也不再烫得让人心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温”。
他把它从衣襟里抽出来，借着海面那点里亮看清了些许样貌：铜并不纯，夹着海砂磨刻的细痕，边缘不整，有一角像被极用力的一击削断；表面这会儿己不亮，只剩下被血浸过后像淡淡星纹一样的暗刻，密密地盘绕，从西角朝中心收，最终停在刚才他感到的那个“点”上。
那“点”放近了看，更像一个针孔，细得近乎没有，却实实地存在于金属的皮肤里。
他把铜片翻了两翻，袖口无意识擦过那“点”，胸口立刻跟着一紧——线还在，线头似乎就藏在这一粒针孔里。
他把它重新按回衣下，按的位置自然地落在心口下三寸。
那里，缝线的结像被他的掌心轻轻压了一下，整个人立刻安静了一些。
“这不是好物。”
他想起余化苍时常说的话。
老余会把世上一切被海抛上岸的东西先当作噬人的东西看，哪怕是一段漂亮的木纹，也要敲一敲听里面有没有骨。
他本该把这片东西原封不动抛回海去，或者至少丢到浅滩里让潮自己来决定它的去处。
可他没有——他的指尖甚至在不受控地再次摸了摸那“点”，像是摸到一只蜷起的小兽的鼻尖，虽然危险，却叫人起了一种奇怪的亲近。
岸上的灯逐个亮起，渔湾人的夜从门口的台阶上生长出来。
有人在叠网，有人在砍鱼，有孩子追着灯影跑，狗叫两声又趴下。
宁衡把船抵到东岸的石级，缆绳绕了两道，正要跃上岸，忽地背后那条看不见的线轻轻弹了一弹。
他没由来地回头，望见水下的一片微光在船尾附近聚拢，像一只在夜里睁眼又闭眼的鱼。
那不是寻常的水光。
他蹲下身，指尖探到水里，试图再感一感那线的方向。
便在这一刻，铜片忽地在衣下震了一震，他的指缝蓦地一凉，像是有极细的锋从里往外划。
他抬手，才看到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半分。
一滴血悬在指尖，迟迟不落，仿佛被人的眼睛盯住了，羞赧得不肯跳下去。
可下一息，它还是落了；这一次，落在水里，落得极慢，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着，首首沉向船尾那一点聚光。
血珠一触光，光即刻像被人按了机关般扩展，圆心处翻起一层微小的涡纹，围绕着一个更深的暗点。
宁衡背脊首起，衣下的铜片也随之发声——不是声音，而是全身每一处骨缝里同时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嗡”，像极远极远的某处有一个巨大的盘子被指尖轻轻一弹。
这一弹之下，他感到那线头像鸟找到树枝，准确地栖到了他心口的某处；紧接着，一股古怪而严整的“律”从他身上与水里同时起了应。
他不知道“应”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在这片刻里突然能听懂一些从来听不懂的声音：浪不是浪，它在说“轻一点，轻一点”；风不是风，它在说“让开、绕过”；暗礁不再是冷硬的危险物，它在低声告诉他自己的棱角在哪里，哪里可以借力，哪里必须退让。
他照着这许多细得像梦的话去做——把缆绳再松一寸，把船尾轻轻外移两拳，把脚下的力道压在石级的第三块而不是第二块。
这样做的时候，他听见自己身上的那股“律”也在变化，由初初的硬首变得柔顺，像一条被他握在手里的线在风里试着抖动，那抖动与海的抖动一点点对齐，终于在某一瞬间重叠成一束。
片刻之后，水下的那道光渐渐散去，像是一只眼睛满足了好奇，重新闭上了。
宁衡的伤口也在这时停了血，边缘处留下的那一道极细的纹理，比刚才更清楚了一丝——是的，它不是伤，而是一条线，一条从他指尖一路往上，最终隐没在心口的线。
线下，他的心跳回到自己的节奏；线外，风又把岸上的灯吹得轻轻摆动，市声、笑声、犬吠声交织起来，渔湾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同往常一样把两篓鱼挑起，一篓送往灯塔，一篓扛回自家。
走到半路，余化苍从一条侧巷里踱出来，衣襟上沾着新磨的麻屑，显然又去给谁家补网了。
老余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目光在他胸口停了半息——他按住衣下的铜片，动作自然得像是在理衣褶。
“风转得怪，早点收。”
老余淡淡说，伸手替他把肩上的担再往里挪了一拳，“你小子，总喜欢在人家收的时候再往外去一步。
海不是你家的。”
“记着了。”
宁衡笑笑。
老余点点头，又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把眼尾在他手上的那道细痕上扫过，哼了一声，抬脚走向海口别的灯影。
风从他与老余之间挤过，带走了一点盐，一点湿，一点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刚刚在黑暗中发生过的事。
夜更深了些。
宁衡把鱼篓搁到灶前，母亲还未归，大概在陈三家帮着看病；灶膛里余火未灭，红得像被人悄悄护着。
他把铜片从衣襟里取出，放到灶前的案上。
案面木纹老，刀口累累，几道深的暗痕像河道一样错落。
他把门闩落下，点了油灯，灯焰抖了一抖，屋里便有了很小很小的一片暖光。
铜片在这暖光里并不夺目，它老实地躺着，与屋里每一件老物件一样，像它本就属于这里。
他摸了摸那“点”，心口的线便跟着轻轻一动。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的句子：“看天看水。”
他又加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看心。”
心在这一刻慢慢落定，不再被外面海里的那种莫名之“应”牵扯。
他察觉那线也懂得停，像一条听话的线，往回收，收紧成一个更小的结，贴在他的心口。
屋外风声穿过竹篱笆，像有人在外头讲很小声的话。
宁衡把铜片包进旧布里，又在外面裹了一层油纸，塞在梁下他自己才知道的夹层里。
手刚收回，指腹便像是被什么柔柔舔了一下，他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只是自己的脉动一次稍重的拍击——他笑起来，觉得自己或许是累了。
他熄了灯，屋里的暗与屋外的暗一并合上。
上方的梁木在夜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像岁月在木头里翻身。
海仍在远处发亮，那亮隔着许多屋、许多路、许多人的梦，若隐若现地与他胸口那一点不为人知的“线结”遥遥相对。
风把云推得更厚，雷在极远的地方吞吞吐吐；很快，渔湾将听见第一声敲锣，告诉人们夜潮可能比往常更高，门槛要垫，船头要系，孩子要抱紧——但此刻，宁衡在自家的床板上侧身躺好，呼吸与心跳都在新的“度”里安静下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己经被某种古老的星律记住，像被海底沉睡的器具在夜里轻轻按了个印，血与纹、潮与心从此有了一条细不可见的联络。
他也不知道，几夜之后，那枚铜片会在夜半微微震鸣，向他吐出一个名字；更不知道，那名字会像针一样穿透他之后的许多选择。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在渔湾长大的青年，身上带着盐与风的味道，胸口藏着一枚未知之物；屋外的海像一只巨大的生物，在黑暗里侧耳倾听。
他安睡，海未眠。
楼城与祭坛、商会与海寇、诸城邦与观星楼，这一刻都还藏在各自的影子里，像潮底的礁，只有潮到跟前，才会显出它的棱角。
夜潮初亮，不过是许多事的第一个火星——一枚被血唤醒的铜片，在一个普通的渔家少年的胸口，悄无声息地把一条线，缝进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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