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深处，万载玄冰砌成的王座之上，蔺昭阖着眼。
空旷的大殿吞噬了一切杂音，唯有精纯至极的魔气混合着冰寒彻骨的灵息，在他周身无声流淌、盘旋，将地面蚀刻出层层叠叠的霜纹。
这里是魔界至高权力之所在，死寂，冰冷，连最猖獗的魔物也不敢在此刻喧哗。
他指间拈着一枚玉简，色泽温润，与这魔气森森的环境格格不入。
神识扫过，是潜伏于仙门的暗桩送回的例行呈报，琐碎无趣。
无非是哪个宗门又得了件灵宝，哪派长老似乎又有突破迹象，或是几处仙坊间新起的龃龉。
蓦地，一段极不起眼的记述滑过他的感知。
“……清虚宗外门弟子蔺寒，于宗门小比中施展‘凝水成镜’之术，灵力运转颇有殊异之处，疑似……”后面的字符模糊了一瞬，似乎是记录者也无法确定。
蔺昭的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殿内盘旋的魔气与寒息骤然凝滞，空气沉甸得能压垮山岳。
“凝水成镜”……一个低阶水属法术，清虚宗外门弟子……蔺寒。
那个被他深埋于魔宫冰层最底层、几乎要与万年寒冰一同封冻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这寥寥几字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重生于魔渊，长于血战，心性早己被淬炼得比这玄冰王座更冷硬。
众生在他眼中，与蝼蚁尘埃无异。
喜怒爱憎，皆是多余的情绪，是力量之路上的绊脚石，早该被彻底摒弃。
唯独那一缕源于血脉最深处的牵扯，那一点早己模糊在记忆浓雾里的、属于婴孩的微弱气息和温度，是这片无边死寂的冰冷世界里，唯一不该存在的例外。
他以为早己彻底遗忘。
指尖无意识地在玄冰扶手上轻轻一叩。
“影魔。”
声音不高，平稳无波，却让大殿角落一团原本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存在剧烈地颤抖起来，迅速匍匐成形。
“主上。”
黑影的声音透着骨髓里渗出的恐惧。
“清虚宗，蔺寒。
所有。”
蔺昭甚至没有睁开眼，“从他入门第一天起，一滴不漏。”
“是！”
黑影甚至不敢问缘由，得到指令的瞬间便如蒙大赦般溃散融入阴影，仓皇离去，仿佛慢一瞬就会被冻结碾碎。
接下来的几日，魔宫依旧死寂，但无形的暗流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向遥远的仙门地界。
一份份更为详尽的密报穿越两界壁垒，无声地呈递到玄冰王座前。
影像玉简被魔力激发，悬浮在半空。
画面中是一个身着清虚宗普通弟子青袍的少年，正于练武场上与同门切磋。
身姿灵动，指诀翻飞间，清澈的水流环绕周身，攻防有度。
眉眼依稀能辨出几分幼时的轮廓，只是更加疏朗，眼神明亮，带着一种被宗门庇护得极好的、未经世事磋磨的纯粹与认真。
水属性灵根，炼气后期，资质中上，性情温和，师友评价尚可……背景清白，幼时被一散修老者拾于荒野，抚养至十岁后老者逝去，凭信物拜入清虚宗。
蔺昭的指尖拂过玉简上少年影像的眉眼。
是他！
那个尚在襁褓中，会抓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吐着奶泡的婴孩。
那个在家族惊变、烈焰焚天的血色夜晚，被他母亲用最后的力量塞入他怀中，嘶哑着催促“带弟弟走”，却又最终被迫失散的……弟弟。
冰封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又在瞬间被绝对的力量强行压下，冰面平滑如镜，唯有一丝裂纹无声蔓延，渗出极寒的戾气。
他在这污秽魔渊挣扎求生，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踏上至尊之位，所历之残酷，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者彻底疯狂。
而他这个弟弟，却在仙门的羽翼下，走着最按部就班的路，修着最正统平和的功法，眼神干净得……刺眼。
也好蔺昭漠然地想。
就这样，在那光明的假象里，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不必知晓世间至恶，不必沾染血海深仇，更不必……与他这个不容于天地、满手血腥污秽的魔头兄长，再有半分瓜葛。
他挥手，散去了影像。
魔宫重新陷入绝对的死寂。
他试图将那一缕不合时宜的牵念再次封入冰底。
首到那一日。
一份加急密报带着血腥气被影奴颤抖着捧上。
并非关于蔺寒的日常，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外出宗门任务——护送一批低阶药草回宗。
任务等级低到甚至不需要内门弟子带队。
然而，队伍遭遇伏击。
情报极其简略，影像更是破碎模糊，显然记录者当时亦身处极度险境，只勉强传回几个断续片段：荒僻的山道，骤然亮起的歹毒法阵光芒，淬了毒的灵箭撕裂空气！
带队师兄惊慌之下，竟将身旁修为最弱的少年猛地拽过，推向箭矢来袭的方向！
下一个画面剧烈晃动，是少年难以置信的眼眸，腹部晕开刺目的血红，以及一张写满惊恐与自私、迅速远遁逃离的背影。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少年倒在山道尘土中，气息微弱，身下鲜血漫延，染红了旁边的药草筐。
那双总是清亮亮的眼睛无力地半阖着，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碎裂、熄灭。
玉简在蔺昭指间化为齑粉。
并非失手捏碎，而是被骤然无法抑制、爆发出的极致寒意彻底湮灭，连最细微的颗粒都未曾留下。
大殿之内，玄冰王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裂痕蛛网般炸开！
环绕的魔气不是鼓荡，而是瞬间被绝对低温冻结成诡异的黑色冰晶，噼啪坠落，碎成漫天墨色冰屑。
蔺昭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日更冷几分，唯有一双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冰封炼狱的恐怖风暴。
既然他们护不住你。
既然他们教你仁善，却只让你学会引颈就戮。
既然这仙道，将你养成这般天真易碎的模样……那便，不必再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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