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人如故原文

永昌七年的春天，仿佛比往年来得更缠绵些。

宫学后的杏花林，是这重重宫阙里难得的自在天地。粉白的花瓣织成一片柔软的云，风过处，便簌簌地落下细雪般的花雨。

“冥叔，这边！”

十二岁的皇子才航，穿着一身宝蓝色箭袖常服，像只灵巧的燕子，从一株老杏树后探出身来，朝着不远处稳步走来的少年招手。他口中的“冥叔”，正是年仅十四岁的皇叔——才冥。

才冥是先帝晚年所得幼子，虽辈分极高，年岁却与孙辈的才航相仿。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身形已见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听到才航略带促狭的称呼，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没规矩。若让言官听见，少不得参你一本不敬尊长。”

“怕什么，”才航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儿又没外人。再说，你也就比我大两岁，整天板着脸，也不嫌累。”

他话音刚落，两个娇俏的身影便从花径的另一头跑了过来，裙裾拂过满地落英，带起一阵香风。

跑在前面的女孩约莫十岁，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襦裙，外罩月白纱衣，乌黑的发髻上缠着同色丝带，随着她的跑动轻轻摇曳。她生得极好，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灵动剔透。这便是太傅白承霖的幼女，白夕瑶。

“航哥哥！冥叔叔！”她声音清脆，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娇憨，一路跑到才航身边，很自然地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微微喘息着，小脸因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紧随其后的另一位女孩，年纪稍长，约十一二岁，一身火红色的骑射服衬得她明艳张扬，眉眼间已初具少女的风采，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飒爽之气。她是镇国大将军陆擎的嫡女，陆衣寒。她几步赶上前，故意挤到才航的另一侧，扬起下巴，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亲昵：“才航，你说好今天要教我新的剑招的，可不许赖账！”

才航对陆衣寒的“霸道”早已习惯，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急什么，先填饱肚子。御膳房刚出的杏花糕，还热乎着呢。”

他打开纸包，露出几块造型精致、散发着甜香的点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先拈起一块形状最完整、糖霜最多的，递到了白夕瑶的嘴边，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瑶瑶，尝尝，甜不甜？”

白夕瑶仰着小脸，就着他的手，乖巧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品了品，随即眉眼弯弯，用力点头：“嗯！好甜，航哥哥你也吃。”

一旁的陆衣寒看着，明媚的笑容淡了几分，不由分说地伸手将整个油纸包都拿了过去，自己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哼！一般般嘛，还没我家厨子做的好吃呢！”她嘴上嫌弃，吃东西的动作却依旧保持着贵女的优雅，只是眼神不时瞟向才航和白夕瑶。

才航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随即，他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用深蓝色丝绸仔细包裹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将丝绸层层揭开，一枚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赫然呈现于众人眼前。那玉佩被雕成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纤薄，脉络清晰，在穿过花叶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彩。

“看！”才航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父皇昨日赏的，说是西域贡品，能佑平安，灵验得很！”

陆衣寒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素来喜欢这些精致稀罕的物事，立刻伸手道：“给我瞧瞧！”她将玉佩拿在手中，指尖感受着那细腻冰凉的触感，越看越是喜欢，不由脱口而出：“才航，这玉佩送我了吧！我拿父王新得的那柄镶了宝石的匕首跟你换！”

“胡闹。”站在一旁的才冥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稳力量，“御赐之物，意义非凡，岂能如同孩童玩物般随意交换？”他神情淡然，目光平静，自有一股长辈的威仪。

陆衣寒虽性子骄纵，但对这位年龄相仿却辈分高、且向来言行端正的皇叔，总有几分下意识的敬惧。她撇了撇嘴，虽有不甘，还是将玉佩递了回去，小声嘟囔：“不换就不换嘛……”

才航接过玉佩，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转身，面向白夕瑶。在陆衣寒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他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丝线绕过白夕瑶纤细白皙的脖颈，将那枚玉蝶玉佩，轻轻系在了她的胸前。冰凉的玉佩贴着她温热的肌肤，白夕瑶先是一怔，随即脸颊飞上两抹红云，羞涩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纤细的手指却珍爱地、紧紧地握住了那枚玉佩。

“才航！”陆衣寒终于忍不住，气得跺了跺脚，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委屈和不满，“你偏心！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你都先紧着她！”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杏花林间的宁静。只见以十三岁的三皇子才渊为首，几名宗室子弟簇拥着走了过来。才渊身形微胖，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色锦袍，眉眼间带着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倨傲和算计。

“哟，五弟真是好雅兴啊，”才渊语带讥讽，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尤其在白夕瑶颈间那枚醒目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在这杏花林中与美人同乐，难怪太傅总夸你‘心性烂漫，不拘小节’。”他刻意加重了后几个字的读音，其意不言自明。

才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将白夕瑶往自己身后护了护，目光锐利地迎向才渊。

才冥已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好挡在才航与才渊之间。他神色依旧平静，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辈分威仪：“三皇子，同窗之间，嬉戏玩闹乃是常情，何必出言刻薄？若无事，我等便不打扰三皇子的雅兴了。”他言语间，已将自己置于长辈的位置，让才渊一时语塞。

才渊冷哼一声，目光在才冥和才航脸上逡巡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带着那帮跟班，悻悻然地转身离去。只是临走前，那阴鸷的一瞥，清晰地传达了他并未罢休。

经此一扰，方才轻松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天空也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重的乌云，将明媚的阳光彻底掩盖。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震得人耳膜发嗡，豆大的雨点随即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得杏花林枝叶乱颤，花瓣零落。

“下雨了！快跑！去前面的亭子！”才航反应极快，几乎是雷声响起的同时，一把紧紧握住身边白夕瑶的手，拉着她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之中。他的动作是如此迅疾而专注，仿佛眼中只剩下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女孩。

“喂！才航！等等我呀！”陆衣寒急得大喊，也想跟着冲出去。然而雨势太大，地面瞬间湿滑，她匆忙间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惊呼一声便向后倒去。

紧跟在她身旁的才冥眼疾手快，立刻伸出右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背心，止住了她跌倒的趋势。同时，他左手已迅速从随身的仆人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油纸伞，“唰”地一声撑开，精准地罩在陆衣寒的头顶，而他自己大半个肩膀和臂膀，则瞬间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玄青色的衣袍颜色立刻深洇下去。

“小心。”他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依旧清晰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的支撑感。

被才航紧紧拉着、在雨中奔跑的白夕瑶，听到陆衣寒的惊呼，担心地回过头来。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稀看到陆衣寒被才冥及时扶住，似乎并没有摔着，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转回头，更加信任地跟着才航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远处的亭子。她此刻满心依赖着身边这个为她遮风挡雨的少年，并未注意到身后那片雨幕下，才冥那克制而迅速的动作里，或许藏着一丝不同于寻常长辈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关切。而才冥在她回头的瞬间，已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雨帘，仿佛刚才那及时的援手，仅仅是他作为长辈理所应当的责任。

陆衣寒在伞下惊魂甫定地站稳，感受到背后那只有力的手迅速而礼貌地收回。她看着才航和白夕瑶相互扶持、逐渐消失在茫茫雨帘中的背影，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肩头已然湿透、却依旧将伞稳稳举在她上方的才冥，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有对才航忽略自己的委屈和埋怨，有险些当众出丑的后怕与庆幸，也有一丝淡淡的、对于身边人这种沉默可靠的、全新的认知。

繁盛的杏花在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下，被打得七零八落，混入泥泞，再不复枝头的娇艳纯洁。这个春日午后，始于糕点的甜蜜，交织着少女初萌的醋意与少年隐秘的好感，掺入了权力边缘初现的锋芒，最终，被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冷雨，冲刷得斑驳陆离。

四个身份迥异、命运交织的少年身影，在这宫墙深处，于两把伞下，奔向了不同的方向。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已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系紧，再也无法挣脱。而那无声落尽的，又何止是这一场杏花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