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启二十二年,六月,暴雨。
神武门。
门吏斜眼打量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抖了抖被雨水浸透的文书。
昏黄灯笼下,“姜瑶光”三个字的墨迹洇开些许。
“周澜薇介绍的?”
“是,大人。”
“太医院如今门槛是越发低了。”
门吏嘀咕着,到底还是挥手放行。
沉重的宫门在呻吟中裂开一道窄缝。
姜瑶光的心猛地一抽,周身寒意裹挟,垂着眼,跟着领路的人快步走进宫墙。
太医院西院空旷的庭院里,雨势稍弱,但空气却沉滞得令人窒息。
院中架着一口巨大的铜盆,此刻盆中烈焰熊熊,正贪婪地吞噬着一摞又一摞泛黄的书册。
火舌舔舐着残破的纸页,在跳跃的火光中狰狞飞起,旋即彻底湮灭。
恍惚中,姜瑶光好像回到了五年前她刚刚采药回家,却看到偌大的姜府在大火中徒劳无力地挣扎,最终化为灰烬的情景。
蓑衣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抠进掌心,首到刺痛感传来,才让她重新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你就是新来的药童?”
一个略带不耐的声音响起。
姜瑶光抬眼看去,一个穿着药童服饰、约莫二十岁的青年站在铜盆不远处,他手里还捏着半本没来得及扔进火堆的书。
领路的人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他叫陈平,太医院院判陈谨的远房侄子。”
姜瑶光目光收回,心想院判的亲戚,却领着药童的差事,想来这人和她一样,也是靠着关系混进来的。
领路的人一走,陈平用靴尖随意地踢了踢旁边堆着尚有余温的灰烬。
“你过来,帮他们一起把这些灰埋到后面药圃去,埋深点,埋干净。”
他语气平淡,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指使意味,目光在姜瑶光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清丽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移开,倒也没什么别的表示,只催促道:“手脚麻利点,别磨蹭。”
姜瑶光低低应了声“是”,随即扑跪在泥水里,用铁锹去铲黑灰。
灰堆深处,一块纸张边缘焦黑,上面依稀可见墨迹的残页忽然映入眼帘。
姜瑶光顿时心脏狂跳,借着埋灰的动作,飞快地将残页滑入了袖袋深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啧,手这么白净,不像咱们,天天捣药都糙了。”
旁边一个看火的药童瞥见姜瑶光露出的手腕,半是调笑半是酸意地说了一句。
陈平闻言,目光又落回姜瑶光身上。
湿透的额发黏在颊边,雨水顺着她小巧的下颌滴落,侧脸在火光映照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陈平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眉心轻轻地皱了一下:“看什么看?
干你的活,这点灰埋半天!”
姜瑶光把头埋得更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三更天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沉闷地回荡在宫墙之内。
太医院值房的大通铺上鼾声此起彼伏,疲惫的女药童们早己沉入梦乡。
姜瑶光蜷缩在通铺靠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背对着众人。
进宫的第一晚,不出意外,她失眠了。
头顶的窗纸被雨水打得啪啪作响,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短暂地照亮狭小拥挤的床铺。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她小心翼翼地从袖袋深处取出之前那半页纸。
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光,努力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墨迹:“……牵机鸩,色如绛珠,遇热则散无痕,唯遗麝香之息,经久不散……”这字迹,果然是她父亲姜远山的!
姜瑶光心脏一紧,眼泪瞬间从她的眼角溢出。
她认得这笔迹,这是父亲亲笔批注的《毒经注疏》。
她父亲是太医院上一任院使,五年前,他曾负责给太后问诊。
一晚,太后忽然中毒身亡。
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差错,总之最后公布的结果是太医院用错药方这才毒死了太后。
也因此,涉及该案相关的太医、医士、医生、药童等19人被当场处死。
而他父亲身为太医院院使负主要责任,判诛九族,姜家府中下人三十五人也被流放岭南……姜瑶光不解,父亲明明医术精湛,是用毒高手,更是解毒高手,他又怎么可能用错药?
五年间,这个疑问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久久无法离去。
窗外隆隆的雷声都渐渐远去。
“皎皎。”
一个熟悉声音突然响起,姜瑶光浑身一僵。
窗外,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立着。
“周大哥。”
姜瑶光压低声音,迅速将残页藏入背里,爬下通铺,轻手轻脚走到门外。
闪电划过的瞬间,她看到面前之人太医常服肩上和衣角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原本清俊的面容眉宇间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
姜瑶光心中忐忑:“周大哥,你怎么来了?”
周乘风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被炭灰灼伤显得红肿的双手上。
眉头微蹙,不由分说地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周大哥……”姜瑶光吃痛,下意识地想抽回。
“拿着。”
周乘风的声音压得极低,把药瓶塞到她手中,“若不想这双手废了,就抓紧涂一下。”
“好。”
姜瑶光接过瓷瓶,拔开塞子,倒出药油,小心翼翼地涂在掌心被烫红起泡的地方。
一股清冽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开来,中和了火辣辣的痛楚。
姜瑶光鼻尖又是一酸。
五年前在姜府那片灰烬之上,也是周乘风,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死死将她从地狱深处拉回来:“皎皎,如果不想师父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就活下去!”
“刚刚他们烧的东西,你看到了?”
周乘风的声音将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拽回。
“是。”
姜瑶光抬起眼,闪电劈亮了她莹亮的眼眸,那里面布满了红血丝,沉淀着五年也化不开的痛苦和疲惫。
“今夜烧的……是师父毕生的心血。”
周乘风嗓音发涩,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五年前曾在他怀中颤抖哭泣的小女孩,此刻伪装得异常平静。
“是啊,普通文书规定至少保存五年,五年刚到,他们就迫不及待毁尸灭迹了。”
姜瑶光心头剧震,父亲半生的研究资料岂是普通文书,竟也被他们这样毁去。
周乘风看着她刻意避开的侧脸,沉默了一瞬。
“皎皎。”
他朝她走近了一些,刚一开口,冰凉的呼吸便喷在她的耳廓上。
姜瑶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周大哥,你忘了,姜皎皎五年前就己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姜瑶光。”
五年前,姜家被判诛九族。
锦衣卫缉捕姜家族人当日,姜皎皎刚好外出采药,清点人头时,她的贴身丫鬟不顾生死站出来顶替,帮她瞒天过海躲过一劫。
两日后,她回到家中看到姜府化为灰烬,得知全家人己被问斩,心痛之余想去官府讨个说法,是周乘风及时赶到把她拦下。
周乘风告诉她,太后原本只是普通的风寒,并不难治,可最后却一夜之间中毒暴毙。
太后的死疑点很多,他怀疑太医院众人被处死可能另有隐情。
因此,姜皎皎这才决定忍辱偷生,调查真相。
周乘风的姑姑周澜薇当时也在太医院任职,她因为众多同僚突遭变故,心灰意冷之下请辞太医院,回归乡野当一名普通的大夫。
后来,她得知姜皎皎侥幸存活便收留了她,并传授其医术。
姜瑶光这个名字就是周澜薇重新帮她取的,寓意不畏挫折。
韬光养晦五年,如今学有所成,姜瑶光这才迫不及待进宫入职太医院,调查当年真相。
思绪拉回来,姜瑶光复又抬头看了周乘风一眼:“你找我,什么事?”
“傍晚你遇到的那个陈平,仗着他叔叔是院判陈谨,平时喜欢欺负新人。”
周乘风语速极快,目光警惕地扫过西周,“以后你离他远点,莫要起无谓冲突。
这两日你先熟悉一下,三日后,我会安排你轮夜值……”头顶又是一声炸雷,轰鸣声掩盖了他后面的话。
雷声过后,周乘风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记住,皎……瑶光。
在这宫墙内,杀人从来不用刀。
流言、错处、一个你永远意想不到的瞬间,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毒药。”
姜瑶光点头:“我知道,谢谢周大哥提醒。”
周乘风迅速松开手,眸光垂下:“药收好,手上的伤好之前莫要沾水。
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太医院也是如此。
我得走了,切记切记,今后一定万事小心。”
姜瑶光:“好。”
周乘风深深又看了她一眼,颀长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值房角落的黑暗之中。
余下姜瑶光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瓶,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未愈的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可再痛,也不及父亲的血仇,不及姜氏全族上下百余口冤魂的痛更入骨。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不管这深宫里的是什么魑魅魍魉。
她姜瑶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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