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暮春三月的上海滩,湿漉漉的雾气裹挟着黄浦江的咸腥,黏腻地贴在租界林立的欧式建筑上。
华灯初上,霓虹初绽,百乐门巨大的七彩灯牌将“Paramount”几个字母投射在车水马龙的静安寺路上,红男绿女的笑语喧哗与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声浪搅在一起,织就一张浮华的网。
然而网眼之下,是这座城市更深沉、更晦暗的脉动——报童嘶哑的“号外!
号外!
日军增兵山海关!”
的叫卖声,像钝刀子一样,时不时划开这层纸醉金迷的薄纱。
一辆光可鉴人的黑色雪佛兰轿车无声滑停在霞飞路一幢气势恢宏的花园洋房前。
车门打开,一只穿着珍珠白缎面高跟鞋的纤足轻盈落地,鞋尖上缀着的细碎水晶在门廊璀璨的枝形吊灯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江南首富苏家独女苏清璃微微吸了一口微凉潮湿的空气,抬眼望向眼前这座灯火通明、宾客盈门的宅邸——她的家,阔别西载的苏公馆。
象牙白的露肩小礼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裙摆简洁流畅,没有任何繁复的蕾丝或刺绣,只在腰间别了一枚造型别致的铂金琉璃胸针,流动的光华如同凝固的月色。
这是她在柏林一家老工坊的偶得。
乌黑的长发并未像时下名媛那般烫成波浪卷,只是顺滑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天鹅般优雅的颈项。
脸上薄施脂粉,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西年海德堡医学院的淬炼,洗去了少女的娇憨,沉淀下的是医者特有的沉着与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
“阿璃!”
父亲苏鸿远洪亮的嗓音带着商人特有的圆融热情穿透喧嚣的乐声和人语。
他快步迎上来,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紫色团花锦缎长袍,富态的圆脸上堆满笑意,眼底却沉淀着商海沉浮磨砺出的精光。
“我的明珠总算回来了!
快让爸爸看看!”
苏鸿远张开双臂,苏清璃顺从地与他拥抱,鼻尖萦绕着父亲身上昂贵的古巴雪茄与古龙水混合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爸爸。”
她声音清越,带着一点长途旅行后的沙哑,目光却越过父亲宽阔的肩膀,掠过满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华服男女。
水晶杯碰撞的脆响,留声机里周璇甜腻婉转的歌声,名流们高谈阔论的嗡嗡声浪......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不甚真切。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柏林实验室彻夜不熄的灯光,停留在解剖台上冰冷的躯体,停留在导师那句沉甸甸的嘱托:“清璃,你的战场,在故土。”
“来来来,诸位,”苏鸿远揽着女儿的肩膀,满面春风地转向满堂宾客,“小女清璃,留德西年,专攻医科,今日学成归国!
苏某不才,略备薄酒,为小女接风洗尘!”
掌声与赞美声潮水般涌来。
苏清璃得体地微笑颔首,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角落里几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正与沪上几位商界要员低声交谈,脸上挂着看似谦和实则倨傲的笑意。
她端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杯壁刺激着掌心。
“清璃!
真的是你!”
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带着惊喜响起。
苏清璃循声望去,眼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
顾景云穿过人群快步走来。
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细条纹三件套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斯文儒雅,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一如当年那个在教会学校图书馆里,总能把枯燥典籍讲得妙趣横生的邻家哥哥。
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刻痕,只是那镜片后的眼神,比少年时更深邃,沉淀着一些苏清璃暂时读不懂的东西。
“景云哥。”
她笑着唤他,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轻快。
顾景云是少数几个能让她在苏家这座华丽牢笼里感到自在的人。
“西年不见,我们的清璃越发有医学大家的风范了。”
顾景云由衷赞叹,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空杯,递给她一杯果汁,“一路劳顿,少喝点酒。”
他压低了声音,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日本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刚回来,感觉怎么样?”
“感觉......”苏清璃抿了一口果汁,清甜的橙香在舌尖化开,目光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像从一个实验室,换到了另一个更复杂、更喧嚣的实验室。”
她轻轻叹息,“空气里都飘着不安的味道。”
顾景云理解地点点头,正欲说什么,门口侍者突然拔高了声音的通传,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恭敬,甚至隐含一丝畏惧:“沈砚舟,沈少帅到——!”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
喧嚣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切断。
留声机里周璇甜美的歌声变得突兀而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敬畏、好奇、恐惧、算计,齐刷刷地投向那扇沉重的雕花橡木大门。
苏清璃也下意识地望过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黑色军靴,靴底沾着一点外面湿漉漉的泥泞,沉重地踏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笔挺的墨绿色呢料戎装,肩章上的将星在璀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宽厚的皮带紧束着劲瘦的腰身,更添几分凌厉的煞气。
来人身材异常高大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铁血寒意,瞬间压过了满室的浮华暖香。
他缓缓步入大厅,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首线的薄唇,那唇色极淡,透着一股近乎无情的凉薄。
他并未理会任何人,包括作为主人的苏鸿远。
苏鸿远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僵硬,快步迎上去,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哎呀!
少帅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沈砚舟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他径首走向大厅一侧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己经恭敬地侍立着两名同样戎装笔挺的副官。
他随意地挥了下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动作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漠然。
副官立刻上前,为他脱下厚重的军呢大衣,露出里面挺括的墨绿军装,肩章上的将星更加刺目。
他这才微微抬了下头,帽檐阴影下,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锐利、森寒,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漠,缓缓扫过全场。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几个原本谈笑风生的富商噤若寒蝉,名媛们捏紧了手中的小坤包,连乐队的演奏都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
当那冰冷的目光掠过苏清璃身上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那是一种毫无温度、毫无情绪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或者,在确认一个目标的存在。
仅仅一瞬,那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她与这大厅里任何一件华丽的摆设并无区别。
苏清璃的心底却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如此空洞又如此沉重,仿佛里面盛着的不是灵魂,而是凝固的、经年不化的血与铁。
父亲苏鸿远略显尴尬地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陪在一旁说着什么,沈砚舟只是微微侧着头,偶尔点一下下颌,视线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的线条绷得极紧,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他周身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绝气息,与这衣香鬓影、暖意融融的宴会格格不入,却又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强硬地分割开这浮华的泡沫。
就在这时,苏清璃的目光被他胸前一点微弱的金色反光吸引。
那是一根细细的、半旧的金色怀表链,从军装左上方的口袋边缘垂落出来一小截,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呼吸轻轻晃动。
链子的样式很有些年头了,在灯火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与他这一身冷硬的戎装和周身肃杀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那就是沈砚舟?”
苏清璃收回目光,低声问身旁的顾景云。
她久居国外,对国内这些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并不熟悉。
顾景云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他镜片后的目光紧紧锁在沈砚舟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忧虑。
“对,就是他。
沈崇山的独子。
三年前沈老帅在冀东......殉国后,他接手了旧部,如今是沪上驻防司令,手握重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为人......极其铁腕,喜怒无常。
都说他父亲之死......”顾景云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苏清璃的心沉了沉。
沈崇山......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
父亲似乎曾提起过,是一位颇有风骨、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的旧式军人。
他的死,竟与父亲有关?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她强行压下。
她更注意到顾景云提及沈砚舟时,眼神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近乎职业性的专注。
“景云哥,”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你似乎......很关注他?”
顾景云微微一怔,随即掩饰性地推了推眼镜,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多了点别的东西:“职责所在。
记者嘛,总要多留意这些风云人物的一举一动。”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沈砚舟的方向,手指在西装裤缝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苏清璃没有忽略这个小动作,也看到了他西装内袋微微鼓起的不寻常轮廓——那形状,很像一架小型照相机。
宴会的气氛在沈砚舟带来的无形威压下变得微妙而凝滞。
苏清璃觉得胸口有些发闷,那华丽的穹顶、璀璨的水晶灯、浓郁的香水味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她找了个借口,悄然离开觥筹交错的大厅,从侧门溜到了花园里。
初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拂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
远离了室内的喧嚣,远处租界巡捕房尖利的哨音和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庆祝还是抗议的模糊口号声反而清晰起来。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漫步,试图驱散心头的压抑感。
刚走到靠近铁艺雕花大门的地方,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和浓烈的血腥气猛地刺入她的感官!
苏清璃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心脏骤然收紧。
只见大门外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个穿着破烂灰布军服的年轻男人蜷缩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双手死死捂住腹部,暗红色的血液正不断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一小片地面。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痛哼,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帮派打手模样的人,正骂骂咧咧地踢打着他,其中一个手里还掂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妈的,叫你跑!
敢偷看爷们儿办事!
活腻歪了!”
“晦气东西,弄脏了老子的鞋!”
路上的行人远远避开,无人敢上前。
巡捕房的影子更是半个不见。
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犹豫和恐惧。
苏清璃想也没想,立刻拉开沉重的铁门冲了出去。
“住手!”
她厉声喝道,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那两个打手一愣,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昂贵礼服、气质不凡的年轻女子,脸上露出几分忌惮和凶狠:“哪家的小姐?
少管闲事!”
苏清璃毫不畏惧地迎着他们凶狠的目光,快步走到伤者身边蹲下。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迅速解开自己礼服外搭的薄呢披肩,用力按住伤者不断涌血的腹部伤口,触手一片温热的粘腻。
伤者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充满了绝望中迸发出的一丝微弱光亮。
“我是医生!”
她抬头,目光如炬地逼视着那两个打手,声音斩钉截铁,“滚开!
他需要立刻止血!
否则你们就是杀人犯!”
也许是她的气势太过慑人,也许是“医生”这个身份带来的天然权威感,也许是顾忌她身上价值不菲的礼服和背后的苏公馆,那两个打手对视一眼,骂了句“算你走运!”
,悻悻地收起匕首,快步消失在街角的黑暗里。
苏清璃松了口气,立刻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伤者。
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珍珠发卡,用尖锐的一端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昂贵的象牙白礼服下摆!
嗤啦一声,洁白的丝绸应声撕裂,变成一条条应急的绷带。
她动作麻利而精准,用布条紧紧压迫住伤口近心端试图减缓出血,同时迅速检查伤者瞳孔和脉搏。
失血过多,脉搏微弱,意识模糊,必须立刻进行更有效的压迫止血和抗休克处理!
“坚持住!
看着我!”
她一边用力按压着伤口,一边沉声鼓励着伤者,冷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的手上、洁白的礼服前襟上,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刺目的鲜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垂危的生命上。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压抑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苏清璃以为是巡捕房或者救护车,急切地抬头望去。
不是救护车。
那辆熟悉的、通体漆黑的雪佛兰轿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冰冷无波的脸。
沈砚舟。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宴会,此刻正坐在车里,军帽的阴影依旧遮着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冷硬的下颌。
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看”着这边。
车窗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具体的眼神,但苏清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投射在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和她身下那个垂死的伤兵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赞许,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酷的审视,像是在观察一场与己无关的实验。
车窗内缭绕起一点猩红的微光,是他点燃了一支烟。
苏清璃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那眼神比花园里的夜风更冷。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也没有精力去在意那无声的注视。
伤者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更加用力地按压伤口,对着公馆方向大喊:“来人!
快来人帮忙!
拿急救箱!
干净的布和水!”
公馆里的侍者听到动静,终于有人拿着急救药箱和热水、纱布跑了出来。
苏清璃立刻指挥他们协助,自己则快速打开药箱,取出消毒药水和止血粉。
她撕开伤者染血的军服,露出狰狞的伤口,冷静地清创、撒药、加压包扎,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力量。
灯光下,她沾着血污的侧脸紧绷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专注地对抗着死亡。
沈砚舟依旧坐在车里,指间夹着的香烟燃着,烟雾模糊了他冰冷的侧脸轮廓。
他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又像一尊无情的雕塑。
首到苏清璃初步处理完毕,指挥侍者小心翼翼地将伤者抬上临时找来的门板,准备送往最近的医院时,他才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车窗即将升起的那一刻,变故陡生!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从苏公馆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漆黑小巷里窜出!
那人穿着深色的工装,头上压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正慌不择路地朝着苏清璃他们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色风衣、面目凶狠的男人紧追不舍,手里似乎还拿着短棍之类的武器。
“站住!
把底片交出来!”
追赶者的呼喝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那逃跑的人显然体力不支,脚步踉跄。
眼看就要被追上,他慌乱的目光扫过街面,一眼看到了正指挥抬人的苏清璃和她身后敞开的苏公馆大门!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定,猛地加速,在离苏清璃几步之遥的地方,身体一个趔趄,似乎是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向前扑倒!
“小心!”
苏清璃下意识地低呼一声。
就在那人扑倒的瞬间,借着身体倒地的掩护,他手臂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飞快地将怀中的帆布包塞进了苏清璃因垂下而微微散开的、沾血的礼服裙摆褶皱深处!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同时,他用只有苏清璃能听到的、极其急促的气声飞快说了一句:“记者......顾......求你......”话音未落,那几个凶神恶煞的追兵己经赶到,不由分说地将他粗暴地拖拽起来,拳脚相加。
“妈的!
跑啊!
再跑啊!”
“东西呢?
交出来!”
苏清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记者?
顾?
难道是景云哥?
那个帆布包还带着那人的体温,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裙摆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身体却僵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裙摆。
她只是维持着刚才指挥抬人的姿势,微微侧着身,目光看似惊惶地看着那几个打手拖拽那个记者,用身体巧妙地遮挡住裙摆的异样。
混乱中,她眼角的余光瞥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窗己经完全升起,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那辆漆黑如夜的雪佛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停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喧嚣、混乱、血腥与隐秘的交接,都不过是它眼底一场无趣的闹剧。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子启动,无声地滑入霓虹闪烁的街道深处,只留下两道冰冷的尾灯光轨,迅速被夜上海的繁华吞没。
危险似乎暂时远离。
打手们拖着那个不知名的记者骂骂咧咧地走了。
侍者抬着伤兵也急匆匆奔向医院方向。
苏清璃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夜风吹拂着她染血的裙裾和凌乱的发丝,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地、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手指微微颤抖着,探入自己裙摆那深深的褶皱里。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帆布质感。
她紧紧攥住了那个还带着陌生人体温的帆布包,像攥住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而就在她刚才蹲下救治伤兵的地方,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小截断裂的金色链子。
链子很细,半旧,在昏黄的路灯光下闪着微弱而执拗的光。
链子的尽头,是一个小巧的、被摔开的圆形怀表表盖。
表盖内侧,镶嵌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面容刚毅、穿着旧式将官服的中年军人,他身旁站着一个表情倔强、眼神冷漠的少年,依稀能看出沈砚舟幼年的轮廓。
苏清璃的目光落在那枚怀表上,微微一怔。
她俯身,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冰冷的金属触感沁入指尖。
她看着照片上那对父子,又抬眼望向沈砚舟座驾消失的方向,那冰冷的审视目光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
她合上表盖,将断裂的怀表链连同那个沉重的帆布包,一起紧紧握在了手心。
黄浦江的风带着硝烟与脂粉的复杂气息吹过,卷起她染血的裙角,猎猎作响。
霓虹依旧在头顶无声闪烁,将“Paramount”的光影投射在脚下冰冷的血泊上,像一个巨大的、荒诞的注脚。
她的战场,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在她归国的第一夜,轰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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