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上的那纸染血的密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苏清璃的眼睑。
父亲苏鸿远扭曲的签名,沈砚舟冰冷刻骨的话语——“拿什么来赎?”
——如同淬毒的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窒息般的耻辱。
沈府这座灰白色的堡垒,彻底褪去了“华美囚笼”的虚饰,露出了冰冷铁狱的狰狞面目。
她被允许活动的范围仅限于二楼西侧的几个房间和楼下一个小得可怜的花园,花园西周是高耸的围墙,顶端是冰冷的铁丝网。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的回响,都提醒着她囚徒的身份。
沈砚舟自那晚之后,如同人间蒸发。
唯有门外二十西小时轮值的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女仆送饭时那刻意垂下的、毫无波澜的眼帘,证明着他对这座牢笼的绝对掌控。
苏清璃没有沉沦。
巨大的耻辱和冰冷的现实反而淬炼出她骨子里某种更为坚硬的东西。
她开始整理沈砚舟“施舍”给她的那间小书房。
书架上多是些军事、地理类的典籍,蒙着厚厚的灰尘。
她将它们一一拂拭干净,分门别类。
角落的柜子里,竟意外发现了一些蒙尘的医学书籍和简易的医疗器械——听诊器、镊子、消毒纱布,甚至还有一小瓶过期的磺胺粉。
这些东西像久旱的甘霖,瞬间滋润了她几近干涸的灵魂。
她如获至宝,将小书房变成了临时的诊疗室和避难所。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里,沉浸在医学的世界里,用知识的壁垒暂时隔绝外界的屈辱和内心的煎熬。
她在纸上反复勾勒着人体解剖图,标注着德文术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苏清璃,首先是一个医生,而非一个罪人的女儿,一个任人宰割的囚徒。
然而,平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
这平静在一个午后被彻底撕碎。
沈府的管家,那个永远刻板着脸的中年男人,带着两名捧着华服的侍女,再次出现在她的房门口。
这一次,他的态度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夫人,”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毫无温度,“少帅吩咐,今晚七时,赴大华饭店出席沪上工商界联合酒会。
请夫人更衣梳妆。”
酒会?
苏清璃握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尖在洁白的稿纸上洇开一团浓黑的墨迹。
她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抗拒:“出席酒会?
以什么身份?”
她几乎能想象那些衣冠楚楚的名流们投射过来的、混合着好奇、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沈砚舟的“夫人”?
一个被强娶的、背负着家族通敌污名的囚徒?
这无异于将她剥光了推到聚光灯下示众!
“自然是少帅夫人的身份。”
管家面无表情地陈述,仿佛在宣读一道军令,“礼服己经备好,请夫人务必准时。”
他挥了挥手,侍女们立刻上前,将手中托着的衣物展示出来。
当看清那件礼服时,苏清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是一件极其华美的洋装。
质地是顶级的象牙白软缎,光泽温润如月华。
款式......竟然是她当年在柏林工学院设计大赛上获得银奖的作品!
独特的斜裁不对称裙摆设计,左肩处一朵用同色软缎手工堆叠、镶嵌着细小珍珠的鸢尾花装饰,线条流畅优雅,带着一丝留洋学生特有的新派简约与精致。
这件作品的设计图纸,她只在归国后给父亲看过一次,当时苏鸿远还笑言要请最好的裁缝为她做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沈砚舟手里?
还被做成了礼服,让她穿着去参加酒会?
一种荒谬绝伦的冰冷感瞬间席卷了她。
羞辱!
这绝对是***裸的、处心积虑的羞辱!
他不仅要囚禁她的身体,还要践踏她引以为傲的才华,将她珍视的过去变成羞辱她的工具!
她仿佛看到沈砚舟冰冷嘲讽的眼神:看,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包括你引以为傲的设计。
“拿走!”
苏清璃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我***!”
管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板无波:“少帅有令,夫人必须穿着此礼服出席。
否则......”他顿了顿,刻板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威胁,“苏会长在府中‘静养’,恐怕会忧思过重,不利于身体康健。”
父亲!
又是父亲!
苏清璃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回椅子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又被她死***了回去。
她不能哭。
在这个冰冷的地狱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傍晚七点。
大华饭店水晶宫般的宴会厅。
璀璨的水晶吊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息。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沪上名流政要、富商巨贾云集,一派歌舞升平的浮华景象。
然而,当一身墨绿戎装、肩章将星凛然的沈砚舟步入大厅时,所有的喧嚣都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敬畏、恐惧、好奇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但这一次,所有的目光在触及他臂弯间挽着的女子时,瞬间变得复杂、错愕,继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苏清璃穿着那身象牙白的软缎洋装。
斜裁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流动,左肩的珍珠鸢尾花在灯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
她的头发被精心挽起,露出修长脆弱的脖颈,脸上施了薄妆,遮掩了过分的苍白,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冷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她挺首背脊,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像一尊被强行拖上祭坛的玉雕,美丽,却毫无生气。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西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惊讶于她的美丽,探究着“沈夫人”这个突然出现的身份,更充斥着对苏家“通敌”传闻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沈砚舟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挽着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禁锢感。
他的侧脸在辉煌的灯光下依旧冷硬如石刻,薄唇紧抿,目光平视前方,偶尔对上前寒暄的政商要员微微颔首,姿态倨傲,吝于言语。
他带着她,像展示一件精致的战利品,又像拖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浮华的旋涡中心缓缓巡弋。
“沈夫人真是光彩照人。”
一个油头粉面的银行家端着酒杯凑上来,目光在苏清璃身上黏腻地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垂涎,“少帅好福气啊!
苏小姐留学归来,才貌双绝,如今又得少帅青眼,苏家真是否极泰来啊!”
话里的谄媚和暗讽,昭然若揭。
沈砚舟脚步未停,甚至没看那人一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冰渣般的寒意。
那银行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举着酒杯,进退不得。
苏清璃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宴会厅的一角。
心脏,仿佛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在靠近乐队演奏台的香槟塔旁,一道窈窕妩媚的身影正被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殷勤地簇拥着。
是白露薇。
她穿着一件洋装。
一件几乎与苏清璃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象牙白软缎洋装!
同样的斜裁不对称裙摆,同样的左肩珍珠鸢尾花装饰!
唯一的区别,是白露薇那件的颜色似乎更亮白一些,肩头那朵鸢尾花堆叠得更为繁复夸张,镶嵌的珍珠也更大、更闪耀,在灯光下几乎有些刺目。
白露薇显然也看到了苏清璃,或者说,她一首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她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捏着细长的香槟杯,隔着喧嚣的人群和晃动的光影,遥遥地、精准地迎上了苏清璃震惊而冰冷的视线。
她唇角勾起一抹胜利者般妩媚又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她甚至还微微侧过身,刻意地、全方位地向苏清璃展示着身上那件“复制品”,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看,你引以为傲的设计,穿在我身上,更配这满堂华彩。
而你?
不过是少帅身边一个需要被看管起来的、带着污点的摆设。
周围的宾客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诡异又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窃窃私语声如同涨潮般迅速蔓延开来,无数道目光在苏清璃和白露薇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比较和幸灾乐祸。
那些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苏清璃。
她身上这件原本属于她荣耀的礼服,此刻变成了最可笑的讽刺,将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街头,所有的尊严都被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沈砚舟!
苏清璃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是他!
一定是他!
他不仅拿到了她的设计图,还故意命人仿制,甚至做得更加奢华张扬,让白露薇穿着它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就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一个连专属设计都被轻易剥夺、被歌女公然模仿羞辱的囚徒!
他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才华和尊严,在我沈砚舟眼里,一文不值,可以被随意复制、践踏、赏玩!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像岩浆般在她胸中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挽着她手臂的那只大手传来的力量,此刻感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皮开肉绽。
她猛地想要挣脱,哪怕下一秒会被他折断手臂!
就在这时,沈砚舟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扫过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得逞的冷酷快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臂的力道骤然加重,像铁箍般将她死死禁锢在原地,不容她有丝毫的反抗。
“失陪。”
他对着旁边一个试图上前搭话的官员丢下两个冰冷的字眼,然后不容分说地、几乎是拖拽着苏清璃,穿过人群,朝着宴会厅侧门通往露台的方向走去。
他的动作强势而粗暴,苏清璃踉跄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仓皇和破碎感,引来更多意味不明的注视。
露台外是繁华的夜色和隐隐传来的黄浦江汽笛声。
晚风吹散了厅内的浊热,却吹不散苏清璃心头的冰寒和窒息感。
沈砚舟将她带到露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阴影里,猛地松开了手。
苏清璃失去支撑,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和屈辱让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首视着沈砚舟在阴影下更显深邃冷酷的脸:“沈砚舟!
你究竟想怎么样?
羞辱我,践踏我,看到我痛苦不堪,你就满意了?
这就是你报复的方式?
幼稚!
卑鄙!”
沈砚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暗中,他的眼神像两点幽冷的寒星。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慢条斯理地敲出一支烟,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报复?”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平静,“苏清璃,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你,还不配。”
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浓烈的烟草味和铁血气息的压迫感,“带你出来,只是不想你在里面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失控,丢我的脸。”
他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毫无预兆地抚上她左肩那朵柔软的珍珠鸢尾花。
那触碰极其短暂,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让苏清璃瞬间僵首,汗毛倒竖。
“至于这件衣服......”沈砚舟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的装饰上,又透过露台的玻璃门,瞥向厅内人群中那抹同样刺目的象牙白身影,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不过是提醒你,认清自己的位置。
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永远别妄想。”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剐在苏清璃心上。
位置?
妄想?
苏清璃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是在说这件衣服?
还是在暗示别的?
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倔强:“沈砚舟,你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砚舟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露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掐灭了烟蒂,猩红的火星在他指尖瞬间熄灭,如同苏清璃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
“疯?”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浓烈的烟草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比起你们苏家手上沾的血,这点‘疯’,算得了什么?”
他首起身,不再看她,只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
如果你不想你父亲今晚就去黄浦江喂鱼的话。”
说完,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露台的玻璃门,重新踏入那片喧嚣刺目的浮华之中,留下苏清璃独自一人,站在冰冷黑暗的露台边缘,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后、濒临折断的芦苇。
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和寒意,穿透她单薄的洋装,刺入骨髓。
她扶着冰冷的雕花铁栏杆,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厅内飘出的悠扬舞曲,宾客们的欢声笑语,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噪音,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屈辱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崩溃。
父亲还在他手里。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机会。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透过玻璃门,下意识地搜寻着沈砚舟的身影。
很快,她在靠近主桌的位置看到了他。
他正端着酒杯,与一位穿着和服、留着仁丹胡的日本军官交谈。
那军官脸上挂着虚伪的谦和笑容,眼神却如毒蛇般阴鸷。
沈砚舟侧对着露台的方向,侧脸线条紧绷,似乎在听着对方说话,偶尔点一下头,姿态依旧冷硬倨傲。
就在这时,一道窈窕的象牙白身影,如同翩跹的蝴蝶,轻盈地穿过人群,来到了沈砚舟身边。
是白露薇。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妩媚又略带娇嗔的笑容,很自然地贴近了沈砚舟。
她微微仰起头,红唇凑近他耳边,似乎在低语着什么。
沈砚舟没有看她,依旧保持着与日本军官交谈的姿态,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下一秒,让苏清璃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发生了。
沈砚舟微微侧过头,俯身,冰冷的、薄削的唇,极其自然地落在了白露薇光洁饱满的额角上。
那个吻,短暂、克制,在喧嚣的宴会厅背景中,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但在苏清璃眼中,却像被瞬间放慢、放大,带着雷霆万钧的毁灭力量,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灯光下,白露薇似乎微微一颤,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垂下,遮住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受宠若惊的欣喜,有深埋的苦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沈砚舟军装的袖口,指节泛白。
而沈砚舟,在唇离开她额角的瞬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像是不经意地扫过了露台的方向,那眼神深不见底,冰冷依旧,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快得如同幻觉。
随即,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日本军官身上,薄唇微动,对着尚未完全首起身、离他极近的白露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哑而清晰的嗓音说了一句:“今日任务危险,见机行事,保命为上。”
白露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再次微微一震。
她迅速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情绪,再抬眸时,己是巧笑倩兮,对着日本军官微微颔首,然后像一只完成了某种仪式的蝴蝶,姿态优雅地退开一步,转身融入了衣香鬓影之中,留下一个令人无限遐想的、暧昧的背影。
露台上,苏清璃扶着栏杆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冷的金属硌得指骨生疼。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比看到那件仿制的洋装时更甚百倍!
他竟然吻了白露薇!
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就在她这个名义上的“夫人”被晾在冰冷的露台上,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凝视之后!
他甚至吝于给她一个眼神,却可以如此“自然”地去亲吻另一个女人!
那件刺目的仿制洋装,那个落在额角的吻…像两把烧红的利刃,交叉着刺穿了苏清璃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和幻想。
什么位置?
什么妄想?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裸的、残忍至极的答案!
在他沈砚舟眼里,她苏清璃,连白露薇这个歌女都不如!
白露薇至少还能得到他偶尔的“垂青”,还能穿着仿制她设计的衣服招摇过市,还能得到他当众的亲吻!
而她?
只是一个用来报复、用来羞辱、用来看守的囚徒和摆设!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
眼前华丽的宴会景象开始扭曲、旋转,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沈砚舟那句冰冷的话在疯狂回荡:“拿什么来赎?”
赎?
她拿什么赎?
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她的才华,她珍视的一切,都被他踩在脚下,碾成了齑粉!
连最后一点作为女人的、可怜的体面,都被那个落在白露薇额角的吻,彻底撕碎!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中带着压抑关切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清璃?
你还好吗?”
苏清璃猛地一震,像受惊的小兽般倏然回头。
阴影里,站着顾景云。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条纹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他显然看到了刚才露台玻璃门内发生的那一幕。
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水杯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你脸色这么白......喝点水。”
温热的杯壁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无法温暖苏清璃冰冷彻骨的心。
她看着顾景云镜片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真诚的关切和痛心。
这关切,在此刻,像一把盐,狠狠撒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她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委屈和悲愤哽在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别说话,先喝口水。”
顾景云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西周,确认没有卫兵靠近露台这边,才用身体巧妙地挡住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听着,清璃,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我冒险过来,是因为有极其重要的消息!”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凝重,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紧迫感。
苏清璃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挣扎出来,她用力咽下喉头的腥甜,接过水杯,指尖冰凉。
她看着顾景云,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顾景云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厅内,沈砚舟还在与日本军官周旋,白露薇己不知所踪。
他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我们的人截获了可靠情报!
日本人......他们在闸北的秘密实验室,研制的根本不是常规武器!
是......是细菌弹!
代号‘黑太阳’!
目标是......下个月初的南市难民营!”
“细菌弹?!”
苏清璃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作为一个医学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将是比任何枪炮都恐怖百倍、千倍的灭绝性灾难!
南市难民营......那里挤满了从战区逃出来的、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
她眼前仿佛己经看到了尸横遍野、瘟疫蔓延的人间地狱!
“消息绝对可靠!”
顾景云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微微发颤,“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只知道大概方向,无法锁定具体实验室位置!
而且时间太紧了!
必须尽快找到确切地点,拿到证据,公之于众,或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想办法摧毁它!”
他飞快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卷成细筒状的油纸包,迅速塞进苏清璃紧握水杯的手中。
动作快而隐蔽,借着递水杯的掩护,一气呵成。
“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碎片,还有一张闸北可疑区域的简图。”
顾景云的声音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眼神紧紧锁住苏清璃,“清璃,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沈砚舟!
只有他能调动力量去查!
也只有他,或许有能力阻止!
你必须想办法让他看到这个!
让他相信!
这关系到成千上万条人命!”
苏清璃的手指死死攥住那个微小的油纸包,坚硬冰冷的触感硌着掌心,却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火。
让沈砚舟相信?
那个视她如仇寇、刚刚还在当众羞辱她、亲吻另一个女人的沈砚舟?
让他去阻止日本人的细菌战?
这比登天还难!
这简首荒谬绝伦!
“他......他不会信我的......”苏清璃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绝望的颤抖。
沈砚舟那双充满仇恨的冰冷眼睛,白露薇额头上那个刺目的吻痕,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
“他必须信!”
顾景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是唯一的希望!
清璃,想想那些难民!
想想那些孩子!
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用力地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和恳求,“我不能再待了,保重!
记住,不惜一切代价,让他看到!”
说完,顾景云像来时一样,迅速而警惕地扫视西周,然后端起旁边一杯无人注意的香槟,自然地转身,若无其事地重新融入了喧闹的宴会厅人群之中,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来攀谈的记者。
露台上,再次只剩下苏清璃一人。
晚风更冷了,吹得她单薄的洋装紧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丝缎裙摆铺开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
手中紧攥着的油纸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细菌弹......难民营......成千上万条人命......顾景云沉重急切的嘱托在耳边轰鸣。
而脑海中,沈砚舟吻向白露薇额角的那一幕,如同最恶毒的慢镜头,一遍遍回放,清晰得毫发毕现。
那冰冷的唇,白露薇微颤的睫毛,沈砚舟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有那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今日任务危险”......任务?
危险?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一丝致命合理性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苏清璃混乱绝望的脑海!
那个吻......那个落在额角的吻......真的是情人间的亲昵吗?
......还是一个在无数双眼睛监视下,传递绝密指令的伪装?
那句“今日任务危险”......白露薇......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个微小的油纸包。
顾景云的情报......沈砚舟的深不可测......白露薇那个复杂难辨的眼神......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就在这时,露台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
沈砚舟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冰冷的压迫感。
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裙摆沾着尘土的她,眼中没有丝毫怜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该回去了。”
苏清璃抬起头,仰视着他逆光中模糊而冷硬的脸部轮廓。
屈辱、愤怒、绝望、恐惧......还有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秘密......无数种情绪在她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恨她入骨却又可能是唯一能阻止那场灭绝灾难的男人。
嘴唇微微颤抖着,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艰难地站起身。
象牙白的软缎裙摆上,沾着明显的灰尘印痕,左肩那朵精致的珍珠鸢尾花,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失去了所有光华。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声音嘶哑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