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的雪,下了三天没停。
城北那座塌了半边的山神庙,风像刀子似的往破洞里灌,卷着雪沫子,打在石九冻得青紫的脸上。
他缩在神龛后头,怀里揣着半块硬邦邦的麦饼——这是今早在城南粮铺后门,趁掌柜不注意捡的,饼边还沾着点冻住的粥渣。
“九哥,我冷。”
小豆子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他比石九小两岁,爹娘去年跟着流民逃荒,死在了半路上,如今只剩他跟石九挤在这破庙里。
石九把怀里的麦饼掰了小半块递过去,又往他那边挪了挪,用自己那件打满补丁、几乎没什么暖意的单衣,裹住小豆子的肩膀。
“忍忍,等雪停了,咱们去河边凿冰捞鱼,说不定能换两个铜板,买个热包子。”
石九的声音也哑,是冻的,也是饿的。
他今年十西,却瘦得像十二岁的孩子,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出的劲,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隐忍。
小豆子点点头,咬了口硬饼,咯得牙酸,却还是小口小口咽着。
石九没吃,他把剩下的饼又揣回怀里,贴在胸口。
那里除了饼,还藏着个东西——半块巴掌大的赤铜符。
符是爹娘留下的。
三年前,他还是濠州城外石家村的娃,爹娘是种庄稼的老实人,没跟江湖沾过半点边。
可一夜之间,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闯进村子,刀光剑影里,他只记得娘把这半块冰凉的铜符塞进他衣领,喊着“别丢、藏好”,然后就被人推倒在柴堆后。
等他再出来,村子烧没了,爹娘也没了。
这三年,他从村里逃出来,成了乞丐,铜符就一首贴在胸口,被体温焐得发暖。
他不知道这东西是啥,只知道是爹娘的念想,哪怕饿到要卖身上的破衣,也从没动过它的念头。
“哐当——”庙门被人一脚踹开,雪沫子跟着涌进来。
三个穿着短打、腰里别着刀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的脸上一道刀疤,是濠州城盐帮的人——这一带的乞丐都怕他们,盐帮要收“地盘钱”,哪怕是乞丐讨来的东西,也得交出三成。
刀疤脸扫了眼庙内,目光落在石九怀里的麦饼上,咧嘴笑了:“哟,这乞儿还藏了好东西?”
旁边两个汉子跟着起哄,上前就去抢石九的怀里。
小豆子吓得往石九身后缩,石九却突然抬手,攥住了那汉子的手腕。
他的手又瘦又小,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没了平时的温顺,倒像只被逼到墙角的野狗。
“这是给我弟留的。”
石九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劲。
那汉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就你这瘦猴样,还敢跟爷抢?”
说着就要甩开山九的手。
可石九攥得紧,他在街头挨了三年揍,早摸清了怎么用巧劲——不是跟人硬拼,是往对方手腕的筋脉处扣。
汉子吃痛,骂了句脏话,抬腿就往石九肚子上踹。
石九早有防备,拉着小豆子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这一脚,却撞在了神龛的石头底座上,胸口的赤铜符硌得他生疼。
“还敢躲?”
刀疤脸火了,拔出腰里的短刀,刀尖指着石九的脸,“今天要么把饼交出来,要么我就把你这只爪子剁了!”
石九盯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喉结动了动。
他不怕疼,可他怕小豆子出事——这破庙里,就只剩他们俩相依为命了。
他慢慢松开手,刚要把怀里的麦饼拿出来,却突然瞥见刀疤脸的腰间,挂着个黑色的布条,布条上绣着一朵扭曲的莲花。
那朵花,他有点眼熟。
好像……三年前烧村的那些黑衣人身上,也有类似的标记?
石九的脑子突然嗡嗡响,爹娘临死前的惨叫、燃烧的房子、冰凉的赤铜符……碎片似的记忆涌上来,让他攥着麦饼的手微微发抖。
刀疤脸见他愣着,不耐烦地伸手去抢,指尖刚碰到麦饼,石九却突然抬头,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不是怕,是一种被埋了三年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恨。
“你身上的花……是啥?”
石九问,声音有点发颤。
刀疤脸愣了下,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布条,嗤笑一声:“你个乞儿也配问?
滚!”
说着就把石九推倒在地,抢过麦饼,三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庙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石九摔在雪地里,胸口的赤铜符还在硌着,却没那么疼了。
他爬起来,把小豆子搂进怀里,看着庙外漫天的雪,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胸口的铜符——那铜符边缘磨得光滑,中间刻着个模糊的纹路,像字,又像画。
三年了,他第一次觉得,爹娘的死,或许不是偶然。
雪还在下,破庙里的风更冷了。
石九抱着小豆子,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小声说:“豆子,咱们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知道为啥……才能给爹娘报仇。”
小豆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往他怀里缩了缩。
石九的手,紧紧攥着胸口的半块赤铜符,那冰凉的触感,像是一道火苗,在这寒夜里,悄悄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