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云生

荣妃果真雷厉风行,不出几日就查清重华宫起火一案。

原来是重华宫的小太监躲懒,在殿外守夜时又怕冷,故将炭盆挪进了庑房取暖,却一时疏忽让炭火点着了木材,这才酿成大祸。

李朔泓听罢,只是命人将那太监杖杀,从此再无后话。

那日午后,长宁又到了皇后宫中请安。

彼时皇后午睡刚醒,正在寝殿梳妆。

长宁娴熟地穿过屏风,叫下人端来了洗脸的玫瑰花水,拧了巾帕递给皇后。

“你倒是有心了。”

皇后擦了脸,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本宫这儿冷冷清清的,倒不如荣妃的未央宫热闹,有什么趣儿。”

长宁为她拢了拢鬓角,笑着答道:“臣妾倒不觉得冷清,外头吵闹,才衬得出凤仪宫清逸悠远。”

皇后摆了摆手屏退宫人:“罢了,你若喜欢这儿也无妨。”

她又问,“陛下最近很是喜欢你,可荣妃老是与你使绊子,你别往心里去。”

自重华宫走水那夜算起,每每长宁被翻牌子,十次里总有西五次要被荣妃截胡。

荣妃虽不能次次称病,却也常找理由将李朔泓推去与她同住未央宫的柳容华处。

未央宫如今更加热闹。

长宁不骄不躁:“是,荣妃娘娘圣眷颇隆,是臣妾远远比不上的。”

皇后深深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她叹了口气,“如今她协理六宫,只怕连本宫也得退让三分。

只看她如何处理重华宫走水那事便知道了。”

“娘娘,重华宫走水着实古怪,那样大的火,却只伤着了安婕妤的华音阁,若非有人故意为之,臣妾实在难信。”

长宁压低了声音说道。

“本宫与你信不信不重要,只要陛下信就好。”

皇后的话里有几分未尽之意,“倒是敏贵嫔慈心,想得周到。”

长宁为皇后戴上东珠耳环:“是呀。

陛下也说了,敏贵嫔是有过身子的人,定能照料妥帖。”

她微微抬眸,望向镜中的皇后,却见她面色一僵。

“敏贵嫔小产也是两年前的事了,本宫也只盼着她能再早日为陛下诞育皇嗣。”

皇后的声音幽幽地传进耳朵,像是殿内莲花香炉里吐出的轻烟。

凤仪宫多用檀香,待久了只觉得身置佛寺之中,一颗心也不自觉地静了下去。

“娘娘,大皇子下学回来了。”

菱花隔着帘子在外间说道。

皇后这才有了几分淡淡的笑意:“本宫去瞧瞧致晖,娴嫔,你先回去吧。”

“臣妾告退。”

长宁行礼跪安,待走到了殿外,绿绮便赶忙迎了上来。

绿绮见她心事重重,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敢多问。

“小姐,奴婢听说太液池那儿景色甚美,不如咱们去那里转转,散散心可好?”

“好,咱们走吧。”

长宁知道绿绮心思纯善,也不太懂得说些甜言蜜语的奉承话讨自己欢心,便笑了笑道,“听说那儿的秋芙蓉开得甚好,不知今日能不能有缘一见。”

太液池坐落于紫禁城西北一隅,天高水阔、草木明瑟,是个极佳的赏景去处。

周围又有亭台累榭环绕,便宛若一方静静卧于琼楼玉宇之间的莹莹碧玉。

若是春日里,尚有杏雨梨云之景可供一观,但此时正是深秋,红衰翠减,便难免显出几分萧索之感。

绿绮扶着长宁沿着鹅卵石小径,穿过葱茏花木徐徐走到太液池畔。

两岸植了几簇开得繁茂的芙蓉花,浅粉深红两色夹杂绿叶丛中,未加妆饰亦能占尽西风。

池水微皱,波光温柔,草木无言。

绿绮见那几团芙蓉开得正好,正想折一枝来递给长宁,长宁却摇了摇头。

“多好的花,长在此处也能开得这样明媚热闹,倘若此刻折了,又能鲜艳几时。

倒不如静静地看几眼就好。”

长宁的指尖掠过一朵生机蓬发的淡粉芙蓉,绿绮刚要回话,却瞧见不远处的树影里走出来一抹鹅黄的身影。

主仆二人抬首望去,正是敏贵嫔。

敏贵嫔施施然走上前来,她生了双极漂亮的眼睛,轻轻一眨便叫人心生怜爱。

长宁依着规矩给她行了礼:“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不必客气。”

敏贵嫔伸出双手将她扶起,语气轻柔得像是春日柳棉,“妹妹今日好兴致,怎么来太液池旁散心了。”

长宁笑了笑:“嫔妾不过是无事可忙,随便走走罢了。”

敏贵嫔仍握着她的手,一双眼波流转的美眸无声地打量了长宁片刻,才柔声问道:“我一见妹妹,就实在欢喜。

此处离我的衍信宫不远,若妹妹不嫌弃,可要过去坐一坐再走?”

“那嫔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长宁见绿绮面上微露困惑,便对她轻轻一笑,叫她不必多虑。

敏贵嫔也微笑起来,目光移到方才长宁抚过的那朵秋芙蓉上,戴着赤金嵌翡翠珠护甲的纤纤玉手伸上前去,对着花茎轻轻一掐便将其折断。

她抬手将花插上长宁的发髻,柔嫩的花瓣落下沾满香气的影子,掩在长宁的鬓边。

“果真芙蓉不及美人妆。”

敏贵嫔挽住长宁的手,同她并肩往衍信宫而去,笑容挑不出一丝破绽,“走吧,赵妹妹。”

衍信宫所距太液池不过百来步之远,最是幽静清闲,少有宫人来往喧扰。

此间宫室隐于匝地杨柳之间,不过此刻也非垂柳蓬荣之时,唯有庭前芙蓉尚在。

敏贵嫔乃是一宫主位,居于正殿栖鸾殿,东边的青棠斋里住着石宝林,西边的素娥轩则住着新搬进去的安婕妤。

几个侍女打起浪花绿的帘子,引着两人走进东边一间雅室。

此处宽敞明亮,雕花窗格做成冰裂纹的样式,中间糊了一层薄薄松绿色的软烟罗,滤进几束柔软的阳光。

敏贵嫔一坐下,便有侍女上前来往案上一只小巧的博山炉里添了香,珍珠色的烟雾袅袅散开,竟叫人生出几分云雾迷蒙的错觉。

“宝痕,把本宫的茶具拿来。”

敏贵嫔唤了贴身侍女去取了一套壁上绘有折枝花纹的白瓷茶具来,亲自为长宁斟了茶,“这是今年进贡的君山银针,我尝着也好,不知妹妹喝不喝得惯。”

“贵嫔娘娘这儿的茶自然是好的。”

长宁品了两口,忽觉得殿内点的香闻着有些熟悉,待仔细分辨了片刻,就明白过来,“娘娘这儿用的香是……”敏贵嫔含笑颔首道:“妹妹敏锐,果然发觉了。

这是赵昭仪亲手制的香,用的是沉香,加了荷花与西红花调和,佐了石斛汁发香。”

她顿了顿,似是在怀念,“其实我与于香道上不甚精通,只是你姐姐最喜欢调弄这些香儿粉儿的打发时间,我闻着也很喜欢,便问她讨了一些来。”

敏贵嫔这番举动被长宁尽收眼底,她冷眼瞧着,己然回过味来。

之前在昭阳殿就声泪俱下,如今又在此处点了长姐调制的香料,桩桩件件都像是在无声地昭告着她与长姐的关系何等亲密。

长宁口中的茶水漾出一点甘醇的回甘,她沉默几许才说道:“是了,长姐未入宫前,闺房之中最常用的便是此香。”

她仰起头来对敏贵嫔报以一笑,“看来长姐和娘娘果然关系甚笃。”

“这是自然。

我与她都是建章三年入侍宫中,只可惜好景不长,你长姐便……”敏贵嫔眉间微蹙,“赵妹妹,我心中一首有个疑虑,你姐姐从前可生过什么大病吗?”

长宁摇了摇头:“并不曾染过什么大病。

长姐的身子一向算得上康健。”

敏贵嫔的眉头锁得更深:“是了,她身子好得很,入宫以后也未曾听说得了什么病。”

她的目光又游离到长宁身上,像是想从她波澜不惊的面颊上捕捉到什么异样的情绪,“依我看,这其中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窍啊。”

“娘娘的意思是……”长宁自然听懂了她话里话外的暗示,却只故作不知,“我长姐的死另有蹊跷?”

“阿弥陀佛,这种话你我心中知晓便好。

须得当心隔墙有耳,若叫旁人听去了那可怎么是好。

陛下对这件事可是下了禁令不许咱们多提的。”

敏贵嫔抚了抚胸口,又唤了宝痕来,“外间的窗子可是没关上?

这深秋里天凉,还是去关拢吧。”

宝痕便退到了外头去。

长宁看了她一眼:“这样的时节容易染上风寒,娘娘多注意身子才是。”

她低头又喝了口茶,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说道,“听闻大皇子前儿也得了风寒,好在皇后娘娘悉心照料,如今也无碍了。”

敏贵嫔笑了笑:“皇后贤德,爱子心切。”

她说罢,又叹了口气,“只是如今宫中子嗣凋零,也唯有大皇子平平安安养到如今。

咱们都不如皇后娘娘有福气。

我自是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但愿妹妹能早日诞下个孩子,在宫里头也算有了个依靠。”

她的话中似乎大有深意。

“嫔妾承您吉言了。

只是娘娘还这样年轻,何愁没有怀上龙嗣的一日呢?”

敏贵嫔并不言语,小宫女端了药走进来道:“娘娘,该喝药了。”

长宁见了便起身行了一礼,“嫔妾便不叨扰娘娘用膳了,嫔妾告退。”

敏贵嫔便也不再挽留,叫了侍女来好生送她和绿绮出去。

宝痕送着她到了衍信宫门口,可巧遇见安婕妤携着侍女从外头回来。

长宁见了,也屈膝行了一礼,安婕妤笑盈盈地扶住她,点了点头。

待离衍信宫行远了几步,绿绮才敢小声问道:“小姐,敏贵嫔方才是……”她犹豫了一瞬,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咱们先回宫,晚些时候再说。”

长宁安慰般拍了拍她的手,同她快步往玉照宫回。

自宫道深处袭来的一阵秋风呜咽着从长宁的耳边呼啸而过,吹落了她簪在鬓边的芙蓉花,又托起那轻盈的玉英飘摇而去。

长宁抬起头,抚了抚自己的鬓角,望着那朵花在空中越飞越远,最后默默地消失在视野里。

“花……”绿绮忍不住叫出了声,模样有些惋惜。

长宁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让它随风去吧,若能飞过宫墙,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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