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谁不是初来乍到


板栗对他初来深圳时的模样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五年前,他大学刚毕业,带着校招生特有的热血和赤诚,他拖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直奔深圳。

板栗是安徽合肥人,合肥合肥,听起来颇有种丰腴的韵味。但其实这地方名儿肥人不肥,子民普遍瘦削,还有点面黄。

板栗倒是长得挺精神的,就是那种精瘦精瘦型的,剃个寸头,衬衣皮鞋,十分英气逼人。这小子坐了足足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合肥过来的深圳。其实不能用“坐”,他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也没买到硬座,只能攥了张“无座”的票,硬巴巴地站了过来。

后来我问起他的感受,他告诉我,腿都站肿了。他以前见过表姐怀孕的时候那水肿的腿,当时还觉得人的腿肿起来咋这难看,简直就是俩白萝卜啊!直到二十二岁那年,他也支着两条白萝卜在深圳忙活了一个星期。

那个星期,举目无亲。

板栗来深圳其实是为了一姑娘,以“追随”的名义跟过来的。那姑娘是他学姐,早他一年毕业来的深圳,和他没有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但颇为暧昧,若隐若现的,这才引得板栗义无反顾地去往这座城市笃定地想要确立这份关系。

他下火车之前给那学姐打了电话,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却变成了惊吓,学姐在电话那头问他为什么要来。他傻兮兮地说说,为了和你在一起啊!结果学姐挂断了电话。

板栗以为学姐会来接他,没准还会邀请他到自己的住处休息一会儿,他保证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看一眼学姐香喷喷的闺房。于是板栗心里一边乐着一边在火车上的水池边刷了牙、洗了脸,可是头发看起来油不拉几的,他就把整颗脑袋伸进水池,用凉水洗了头。

本以为这样会精神点,哪知竟然因此感冒发烧了。

火车上的站立,真是把个堂堂七尺男儿都弄得如此脆弱。

学姐并没有来接他,他出站后收到了学姐的短信,学姐说他幼稚天真,还说他们之间根本无可能,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希望板栗不要来打搅她的生活。

板栗摸了摸自己的头,操,真烫!

顶着一颗滚烫的头颅,用尚存的意识查了查公司的具体位置和公交线路,板栗拖着行李上了公交。一坐下来,就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站了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也可能是发烧了不舒服,他就这样一直睡,一直睡,直到那辆公交开到了终点站,司机走过来拍醒他。

大事不妙。他被公交拖到了龙岗一个非常远的地方,而他应聘的公司在南山区。他用手机查了下底图,发现这两个区距离相当不近。

这可要命了,他赶不及当天的入职了。

于是他打电话给用人单位,询问能否缓一天再去报道,对方说要和领导商量一下再联系他,他欣然应允,挂掉了电话,去旁边的药店买了点药吃。

他说他对深圳的第一印象并非深圳火车站,因为一下车就忙着查路线赶公交了。也并非罗湖的高楼大厦,因为发烧烧昏了头。

只记得当时浑身上下都非常重,头很重,重到脖子快支撑不住;呼吸很重,像濒危的病人;步伐很重,拖着肿得像萝卜一样的双腿;行李很重,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男人。

而更沉重的,是心。

心爱的姑娘没了,还来这里做什么呢?

就在那时,他妈妈打来电话,问他新公司情况如何。他忽然临时决定撒了个谎骗妈妈,他说公司包吃住,同事非常友善,总之一切都可好了。

听到母亲的笑声时,他决定留下来,留在这座城市。

既然上天注定要让我有这么段历程,那么,为何不走下去。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板栗乘公交返回到南山区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吃了个十块钱的盒饭,找了家便宜的小旅馆,暂时安顿下来,然后睡了一下午,醒来就退烧了。晚上他反倒失眠了,心里盘算着第二天去公司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在心里打着腹稿。又奢想公司会不会包住宿,之前校招面试的时候他问过面试官,答曰可以考虑。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不由得从床上弹起来,摸到手机,翻了半天,除了妈妈给他打过来的那个电话,还有他打过去询问是否可以晚到一天的电话,什么也没有了。也就是说,那家公司并没有给他答复!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令板栗坐卧难安。他非常自责,都怪自己,睡了一下午,忘记再打个电话过去追问了!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明早过去看情况了。

就这样怀着不安和焦躁,板栗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内心非常惶恐,生怕人家不要他了。那种感觉和被心爱的姑娘拒绝了一样,都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

第二天,板栗和太阳一起起床,好好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出门,只留一大包衣服在旅馆。

所幸还好,那家公司还是要了他,可是不提供食宿,他就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直到周末的时候才跑去公司附近租了个农民房。

就这样,在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板栗暂时安顿了下来,开始了朝九晚六的生活。可是一个人住非常无聊,下班之后常常不知道要做什么,板栗又不是女孩子,还可以去逛逛街什么的,打游戏吧,又觉得太荒废人生了。

不要跟我说什么看书啊学习啊,这些我都有做的,可是我受不了的是那种巨大的荒芜感,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找不到温暖和熟悉,无力,无聊,无助。板栗说。

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忽然看见墙角有一只蟑螂,不停地往上爬着,爬着。就这样,蟑螂爬了半个小时,他盯了半个小时,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世间。

被巨大的时间荒洞包裹着,他快要窒息。

有一阵子,他得了话唠症,自己和自己过意不去般地对话,简直要命。板栗说,后来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这种话痨了,大晚上跑了出去,跑去附近公园的长凳上,和一些流浪汉聊天。那些流浪汉大多数没钱且无处可去,他是积郁成疾,一肚子的话无处可去。于是他就和流浪汉们说话,不停地说,说到口干舌燥,跑去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两瓶水回来继续说。

大多数情况下,流浪汉是不会理他的,有些脾气不好的还会想要揍他。他说别打我,我心里也很苦。

然后他讲他在这座城市的孤独,工作的落寞,爱情的失意,父母面前的逞强。有时候,他还会唱歌,唱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

为你 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为了这个遗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记忆它总是慢慢的累积

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为了你的承诺

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拥叹息

不管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在漫天风沙里

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

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

一生和你相依

再有时候,板栗还会讲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当他讲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个流浪汉哭了。

板栗问他怎么了,流浪汉不肯说,板栗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后来那个流浪汉对板栗说,自己每晚都在这个公园里过夜,你要是没地方说话,就过来说吧。

于是就这样和他说了一个多星期,每天晚上都是板栗说,流浪汉并不发言,只是默默地蜷在一旁,那样子真令人心酸。

这世界啊,原来有很多比你更可怜的人,相比起他们来,你这点苦楚又算什么呢?

板栗想起有段话是这么说的:你总是哭,哭你没有鞋子穿,直到有一天,你发现有些人没有脚。

一夜之间看懂世间事,长大成为成年人。

然后板栗发工资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他很开心,晚上去买了两份烧腊,两瓶啤酒,打算去公园找那名流浪汉庆祝庆祝,感谢他这半个月来的倾听,让自己走出了“话唠症”这种精神病状态,成为一个正常人。

可是,那晚板栗走遍公园,都没有找到他,也没有看到其它的流浪汉。连着一个星期,板栗每晚都去找他,可还是没有找到。

板栗抬头看了看天,月明星稀。就像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居所,他们一定也都有了非常好的安身之处,从此再也不用风餐露宿,漂泊无依。

板栗固执地认为。

现在,板栗再也没有失常过,但他常常会在夜里想起那个倾听者,那个流浪汉,裹着一件很大很大的衣服,埋着脸,谁都看不清他的容貌,也记不住他的模样。

板栗觉得,就算有一天在街上在此遇见了他,也绝对是认不出来的。因为,他必然是衣衫整齐一脸幸福的模样。

只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和他说说话,唱唱歌。板栗说。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拥叹息

不管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在漫天风沙里

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

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

一生和你相依

板栗去理发店剪掉中长的头发,从此只留寸头,他觉得这样显得人很精神。

接下来,他凭着优秀的工作表现,一路晋升。

再后来,他成了我的上司,我第一家公司的项目老大。他常常告诉我们这帮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每个人去一座城市奋斗的时候,都会经历一段举目无亲、初来乍到的日子,关键是不要放弃了自己,要相信总有一天,阴霾会散尽,太阳会出来。

他给我们的印象就是,非常强大,抗压能力非常高,就像一种叫做“板栗”的果实一样,有着坚硬而利落的外壳,没有多余的附属,内里非常醇香。

我们开玩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板栗哥”,他说他喜欢这个称呼,内柔外刚。

在他的团队里,没有一天不是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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