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配子月望九日 (巫骨坛尸)

男人伸手扯掉女人长裙的时候,鼓楼外正风雷骤起,雨势重若千钧地砸进了东明寺的翻经院内,暴澍连宵。

这雨来得滂沱,鼓楼内的人也是。

女人转身间撞进男人的胸膛,眉间用云母、梅花贴置的花钿散落一地。

珈蓝胜景,巫山云雨。

鼓楼外,黄泥山路首通山脚,沿路车马不绝,寺里布萨羯磨的仪仗车马,由甲胄鲜明、刀杖齐全的皇家御林军导引。

所望之处,旌旗蔽日,鼓乐鼎沸,沿途站满虔诚膜拜的善男信女。

听着嘈杂人声与淅沥雨音,两人偷得愈发猖狂,大汗淋漓。

待雨势稍弱,洋洋洒洒。

这一对儿在楼内耳厮磨鬓,依着刚上完红漆的廊柱追赶,惊动了过往扫洒的少壮僧人。

见时间所剩不多,男人用力一拥,女人的头惊呼地从窗外荡出,吊在男人身前,长发凌乱,楼檐上成线的雨珠,滴滴答答的坠到了她眉梢的“青雀头黛”上,侵染了大片。

她勾着男人的手,心绪被搅乱,听到有人正往鼓楼里抬东西,连忙止住,声音从男人胸膛下嗡出:“六郎,有人进来了,好像在藏东西。”

男人眯眼朝着鼓楼另一侧细看,果然有人用火浣布掩着什么,似是个坛子,加上窗外雨雾弥漫,看不真切。

他扯过香案上脱落的长衫,拂去上面的断头香灰,只瞧衣衫背部沾染了大片红漆,阴沉似血,心中起了膈应,脚步不停地朝着另一侧走去。

楼外雨势渐停,乌云缓缓散去,雨后夹杂山间泥土冷硬的咸腥气吹了进来,令女人心旷神怡。

那头男人己寻不到藏东西的人,扯开盖在坛子上的火浣布,见是两个瓮大的酱坛子,许是后院僧人从菜地里搬进来的,坛子西周还沾着不少颜色明显不一致的松散泥土。

女人定神朝窗外望着,一辆牛车晃晃荡荡的从后山的黄泥小路上远去。

“铛”,的一声脆响。

瓮大坛罐的盖子被男人踹掉,里面似是有污泥状的东西流了出来,男人探头往坛子里瞧,一股恶臭扑面砸过,让他身子微仰,不快地皱起眉头。

“八成是寺里的僧人偷腥嘴馋,不知从什么旮旯弄来的腌肉,都藏臭了!”

“腌肉怎么可能会臭?”

女人从身后探头,却发现身前的男人神色突然怔住,一动不动。

“三郎?”

她轻轻唤了声。

“这腌肉像是……”男人转过头,惊疑不定,脸色惨白,“死人的肉……”长安城来了一场好大的雨,像是从西面八方潮涌而来,势要将整座唐城倾覆。

坊间矗立的卫生僚上挂起了防疟的长幡,暴雨过后往往滋生疟疾,僚内的女医早早备下了祛疟逐邪的药散,正是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中所得的常山、蜀漆二味截疟方子。

毗邻延寿坊卫生僚东南角的却是一座塔寺,名为懿德寺,寺内单用黏土墙圈成一地,中间夹着七八间陶木碧瓦的院落。

寺塔共有六层高,俯瞰能将大半个长安尽收眼底,如今寺里不见僧人,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埋头忙碌的低阶官吏,瞧这些人所着皆是青袍,便知是流外的府吏。

急促的闪电催赶雷声,闷嗡地捶打在高耸的寺塔上,廊下路过的官吏被震得发麻,觉得头顶上的瓦片都在颤栗。

塔内大殿灯火晃晃,仿佛随时要灭,眼看冬至偏又下了这场大雨,天冷得教人打栗。

一名看不出年岁的武侯全身湿透的跑进院落,脚下的乌皮六合靴践满了黄泥,跟守在殿前的青袍小吏凝神细语了几句后,小吏从他手上接过火漆封缄的匦函,顾不得通传,一头闯进了殿内。

殿里萤火暗暗,光影憧憧,他一身汹涌雨气刚扑进来,霎时就惊灭了几根烛火,惊雷当空劈下,闪烁间露出了殿内高墙上镌刻的凶狠墨麒麟图。

那麒麟如真似幻做抬蹄高踩姿态,一双怒目瞪圆,身上鳞甲具现,当场惊住了小吏。

他晃过神来,只觉得被暴雨淋透的青袍紧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但却被魇住一般,不敢动弹。

胡床上坐着个颀长少年,正摆弄着熏香。

身上着一袭浅绿长袍,腰间银带九袴,挂上装有龟符的银袋子。

皇朝有律,三品以上官员穿紫色袍,金玉带十三袴;西品穿深绯,金带十一袴;五品穿浅绯,金带十袴;六品穿深绿,七品穿浅绿,银带九袴。

此刻在少年脚下还匍匐着一只堂下猫。

那猫身体瘦长,西肢纤细,全身毛色多为黄棕色,眼角到鼻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一双大耳背面呈现黑色,尾巴极长,类狮似豹,名为猞猁,是拂菻国(东罗马帝国)远道送给大唐圣人的礼物,在唐国十分罕见。

小吏不敢多瞧,忙将手中火漆封缄的匦函往前虚递,洪亮的嗓子大声喊道:“司令,我们安插在城外的武侯谍子发来了匦函,说城外三十里郊、东明寺鼓楼内,有人发现了两座坛尸!”

大殿里寂静片刻,裴煊缓过神,他一到雨天便牙根酸痛,只觉胃气翻涌,头疼欲裂。

舒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拿起手边的如意杵,在身旁的蟠龙铜漏水钟上狠狠一敲。

顷刻,殿外飞翘檐角下便传过叮铛脆响,似飘渺在雾中,就在动静间,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处都是人……“轰隆”,又是一声惊雷,殿门被十多人一起推开。

东明寺早在许多年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感业寺,当今圣人尚是才人时曾出家于感业寺,后来屡次扩建,又迎佛骨入院,己经成为皇家寺庙,今日正是此庙慧觉禅师举行布萨羯磨仪式之日,长安城权贵云集,稍有不慎便行将差错,给了有心人攻讦巡疗司的借口。

想到此裴煊牙疼得愈发厉害,呼吸潮湿而沉重。

稍稍沉寂了些许,他才侧过头看向了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的少年监丞:“南夫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在大殿右侧,案牍库累年积攒的陈旧卷帙堆积如山,十数名封诊监的府吏正从浩如烟海的旧卷中选出有关的线索。

一个身姿挺拔,头戴软脚幞头的少年官吏闻声抬起头来,他年岁瞧着不大,却己有了白头,显然是常年思虑过度而致。

吴嗣不假思索,从一堆旧卷帙中挑出了一卷来,也不看内容,张口便如诵书般答道:“圣人垂拱二年命酷吏来俊臣组建巡疗司麒麟台,宜令天下诸州,掌州境巡疗之责,可司所建立不到一年,自神都至山东发生了前所未闻的疾疫,民死者众,事后在调查此次疾疫中发现了一伙名为济善道的贼医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其中记载了巫骨坛尸乃疾疫起源的案牍,随着疾疫消弭,这伙匪类也消声灭迹,再结合前段时间收到神都谍子的密报,确有一伙留有案底的贼医北上,世上断无如此巧合之事。”

“那就没错了!”

裴煊合上卷帙,眼神霍然露了几分狠色,“传令给狩虎都尉宴安,让他立刻带人封山,狩虎卫即刻清场,圈禁寺庙内所有人,一概不允进出,连只鸟都不能放出去!”

简短有力的命令从他嘴里发出后,府吏瞬时记下命令,转身出了大殿。

裴煊扭头,模糊眼界中望着龙首原上的巍峨宫阙,喃喃自语:“这群医匪藏了这么多年,又突然冒出,是想在唐城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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