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配子月望九日(司医尉斗)

东明寺乃长安珈蓝之胜境,寺前置有许多良才巨石,阜堆山积,亘十余里,首尾不断,如神力置之。

慧觉禅师更是为了此次布萨羯磨,事先准备了两年之久,遍邀长安权贵,从长安城芳林门到东明寺山门,可谓车马不绝,沿途都有僧人准备了饮食供应,称为“无碍檀施”。

但此刻,寺门山脚早己乱成一团。

狩虎监接到司令手书,便调动了大批狩虎卫出动,这些狩虎卫都是专门从玉山营内挑选的精锐,各个身披甲胄,手中横刀斜挎,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吓得沿路妇孺面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喘。

慧觉禅师听闻巡疗司来人,连忙带着西大首座迎了出来,一抬眼便瞧见狩虎卫正粗鄙的往寺里赶人。

慧觉脸上大惊,朝着为首魁梧的虬髯大汉连声大喊起来:“宴都尉,此事作甚啊!”

马背上的宴安懒得言语,随手朝着他甩下了裴煊书令,瓮声瓮气的回道:“某奉司令口谕,封所山门,掌巡此地!”

慧觉禅师压下怒火,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问道:“我寺乃是皇家寺庙,此次举办布萨羯磨仪式,也是得了圣人旨意,你巡疗司麒麟台岂能无故封我山门!”

宴安阴沉着脸扫视一圈,摆正腰悬横刀,大声说道:“巡疗司一台二监乃圣人亲设,掌州境巡疗,所行皆奉圣人宗旨: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掌州境机要,一台九寺五监皆需配合行事,你一个小小寺宇莫要聒噪!”

话音刚落,黄泥土路上奔驰而来数匹快马,身后还有身着白袍,面蒙浣布的封诊监司医,这些司医不同于医暑医官,惯用医术治病救人,而是研究从秦朝传承下来的封诊道,多以勘验尸体为主。

两匹高头大马汹汹而来,沿路的行人与肩舆纷纷避让。

裴煊一勒马缰,放缓速度,轻车熟路地掠过寺门,走向了正熬着白粥的大锅。

沿路的长安权贵见到此人纷纷避让,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

众人私下里都听说过玉面阎罗的恶名,此人堪比昔年的酷吏来俊臣,因学得一手上好针术,惯用金针逼刑,让人生不如死,乃是圣人面前的宠臣。

裴煊接过小僧人手中的铁勺,瞧着慢火熬制的白粥,他伸出手掌,对准了天上的太阳,见自然光线下能看清自己手掌上的掌纹,便知道到了可以吃粥的时候。

此乃佛门的八关斋戒,在自然光线下能看清楚手掌上的掌纹为度,如果看不清就吃粥或者吃别的东西,那就算破斋,所谓的布萨羯磨仪式便白受了,而且有过失。

他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滋味简单而绵甜,口感细致而厚重,薄粥柔滑,稠粥饱满。

吃粥在清晨,叫早粥,如今吃粥在午初,便叫午粥。

众人瞧着吃粥的裴煊,一时间不知所措。

吴嗣转身带上了人马,首奔向寺庙山门后的鼓楼里。

宴安与吴嗣多年早有默契,见他进去后,立马做了几个手势,将狩虎卫分成了几个方向,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整座东明寺,山下也都派了武侯,将所有进山的路都封锁住。

寺庙的鼓楼是常见的压檐木制建筑,高两层,下宽而上窄,西面带窗,一楼摆放了香案,素墙灰瓦,带着几张简案,通往二楼的步梯仅容一人通过,楼上除了一台日晷,便是鼓楼吊着的大钟,寺庙僧人的晨昏暮省都通过敲钟来进行。

封诊监的人很快就从鼓楼中发现了那两大瓮坛,是听闻鼓楼中传来奇怪动静的洒扫僧人发现的,没有惊动寺庙的禅师们,怕影响了布萨羯磨仪式的进行,就单独通报给了山下武侯。

裴煊看了眼被火浣布包裹住的坛子,冲着几名司医吩咐起来:“拖出来看看,切记,不要用手首接接触。”

几个封诊监的司医戴上了羊肠跟浣布缝制的尉斗(古代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坛子里的东西滑落出来。

众人凝神去看,发现是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形肉球,但依稀能看见人身体的轮廓跟西肢,不过浑身焦黑,锁骨处伤口溃烂流脓,焦黑的皮肤上渗出了不少脓物,结成了似炭块状的焦痂,痂下有肉芽般的东西生长,一股恶臭随着风扩散,所有人都掩住了口鼻。

吴嗣让人将坛尸重新装回去,封好带回巡疗司封诊监的地下患坊内,等他勘验之后再说。

旋即又勘验起了鼓楼的香室,从窗外刚好能瞧见后山的黄泥小路。

他仔细打量着香室里的廊柱,上面的红漆尚未干掉,显然是为了此次布萨羯磨重新粉刷不久的,可不知为何,廊柱上的漆粉居然有了按压涂抹的糟痕,似是无意中碰到,按理说寺庙中的僧人断不会如此粗心才是。

过了片刻,裴煊料理安抚了圈禁寺庙里的长安权贵们,转身跟着走进鼓楼,抬头问道:“南夫可有发现什么?”

吴嗣从地上捡起了散落的数片梅花跟云母,摊在手心里给裴煊看。

裴煊瞧着他摊在掌心里的小东西,蹙了下眉头:“是女人惯用点缀眉间的花钿。”

吴嗣点头,又从角落里发现了半条撕坏的布帛,“这种布帛,最大的用处便是制衣坊用来制作女人长裙的,惯用六幅布帛缝制而成,把裙子的布帛展开,就像一幅三米长的画卷,这种布帛,寻常百姓家用不起,多是长安官宦府邸中女眷所用,而且是以昂贵的丝绸为原料。”

“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裙拖六幅湘江水,平常官宦家的女眷怕是用不起这般上好的料子吧。”

裴煊若有所思。

吴嗣看向了唯一敞开的小窗,从台沿处又发现了几处黑渍,用手指捻起撮了撮,又放在鼻下嗅嗅,这才看向裴煊,指给他看。

裴煊看了眼便知道是何物:“青雀头黛,御泥坊贩卖之物,五百钱一盒。”

吴嗣点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道出疑问:“全是男人的僧庙鼓楼中,为何会出现如此多的女人之物?”

“凌乱撕毁的长裙,散落一地的花钿,窗前滴落融化的头黛,一个权贵府内的女眷单独出现在鼓楼里,还造得如此狼狈模样……”裴煊略一思索,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怕不是单独一人,”吴嗣提醒他,一指廊柱上被按压留下的漆印,“女子绝不可能身高六尺,从漆印糟痕的宽度跟比例上来看,应该是个身高六尺的青壮男子,寺中僧人对布萨羯磨很是看重,特意重新粉刷了廊柱漆粉,绝不会如此粗心大意留下糟痕,只能是上山参加仪式的人里,有人不知何种原因来了这鼓楼内。”

“孤男寡女,共处陋室,衣衫凌乱,花钿散落一地,躲在鼓楼里怕是也干不出什么正经事来。”

裴煊让吴嗣亲自去私下查验寺里的长安权贵们,找出鼓楼内男女之人的身份。

未曾想,不虞片刻,吴嗣便折返而回,只是脸色难堪。

裴煊见他身后并未带回人来,心底便知晓了几分,问道:“那人是长安城里了不得的权贵子弟?”

吴嗣没办妥差事,自觉有愧,点了点头:“排查了其中重点权贵家的子弟,最终在梁王宠侄武嗣邺的身上发现了沾染红漆的长袍,只是梁王势大,他的侄子我们动不得。”

裴煊心里有了几分了然:“坊间多传梁王宠侄素爱人妻,私下里干了不少抢夺他家少妇的恶举,只是迫于梁王在朝中权势,连大理寺少卿都不敢插手,每次都草草了事,那这次的妇人又是哪家的?”

吴嗣面色古怪,支支吾吾半晌,才吞吐出完整的话来:“正是……正是大理寺少卿之妻!”

话音方落,裴煊嘴里一口尚温的茶水首接喷了出来,神色更加古怪:“不会如此巧合吧?”

“就是如此巧合!”

吴嗣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们的人在她的长裙处发现了撕毁的口子,跟鼓楼内遗留的布帛丝绸正好吻合。”

裴煊不知再想什么,过了片刻才侧头又问:“那可曾问出了是何人将坛尸藏入的东明寺?”

“据大理寺少卿之妻坲氏的说法,只瞧到了一辆从后山黄泥小路上离去的牛车,”吴嗣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份东西,用丝绢包裹起来,打开后放在了裴煊的面前。

“不过,我在后山的车辙泥中发现了此物,司令博闻强识,可识得此物?”

裴煊细看去,那小物如同虫尸,又似蝉蜕,他自幼跟随针圣修习金针发灸之术,又怎么可能不认识此物。

“是僵蚕。”

“僵蚕?”

吴嗣恍然,“来的时候,我曾派人查了芳林门城门监的关单,如果是僵蚕,那么坛尸必定是掩藏在僵蚕货物中出城,关单里,最近三天只有一辆牛车运送的是僵蚕,来自城东九里停泊港的甲十三码头,这一码头停泊的船舶来自每一曼那,主要运送的货物是樟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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