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配子月望九日(长安城的反恐执法)

冬至未至,阳光依旧灿然。

大雨过后的停泊港内又汇聚了不少胡商,还有从西域来的骆驼商人,小山般的货物堆积在舢板上,更有各国远道而来的使臣们,为了十日后在唐城内举办的祈天弥撒大典带来了不少珍宝。

据传此次大典,乃是圣人阔别二十余年回到长安后举办的第一次大典,为此下令重建了晋昌坊内大雁塔,合塔之日长安城内千家佛寺共举祈天灯,瞻仰玄奘法师舍利,圣人率领太子为万国万民祈福,此举更被意欲为神器重归李唐之举,一时长安城内商贾权贵云集。

甲十三码头里,叫嚷声此起彼伏,为了赶在宵禁前完工,码头的市舶司的小吏又从牙郎那里雇佣了不少青壮。

日头到了正午,小吏叫来停泊港里贩卖胡饼的店家,店主是个回鹘人,他招呼小厮用竹条编织的箩筐抬着整筐的胡饼过来,然后对码头上的劳力们招招手,嗓子洪亮的喊了声吃午食喽。

舢板上一个个穿着用麻、毛织成的粗褐窄袖袍的少壮们呼啦的拥簇过来,小吏连忙敲起了手中铜锣,呼和着让众人排好队。

其中不少劳力是留在长安的新罗人跟康国的栗特人,这些人肚大,能出个把子力气,除了每日结算的工钱外,码头上还会提供吃食,一人一次两大张胡饼,另有一大海碗的“土贡梅煎”汤。

这“土贡梅煎”汤是用玫瑰果、乌梅、山楂、冰糖、桂花同时放入水中浸泡一刻钟,然后大火烧开,改中小火烧半个时辰熬制而成,极其费工夫。

第一煎的汤自然是轮不到他们,送给了货栈里的管事们以及停泊港市舶司的官吏们,等第一煎剩下的原料,再加十斤清水,按照第一煎的方法,大火烧开,改中小火烧两刻钟,便做成了第二煎的汤水,提供给这些劳力喝。

眼下秋老虎己去,阳光毒热未散,码头上的人长时间曝晒流汗是家常便饭,喝了这饮子,酸宜可口,唇齿生津,确能消热解渴去乏。

只是饼子分到最后,小吏却傻了眼,数了数还在排队的人,心里纳闷,今日的饼子怎么突然不够分了,干活的多出了不少人,只能让胡饼店的回鹘老头赶紧再去做一筐出来。

那头货栈里管事们的吃喝自然不同于这些人,早有食坊的小厮准备好了,用的是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冰片)、牛酪浆调制好的黄米饭,再将肉丝、鸡蛋等杂味汤汁浇到这黄米饭上,成了鲜美的“御黄王母饭”。

负责停泊港货栈登记的掌固毛六,端着个海碗刚从胡床上坐下,抬眼便瞧见了从每一曼那船舶一道而来的外邦商人。

随船的雇佣说这商人名叫沁羽,来长安贩卖樟脑,家资颇丰,但没想到是个女人,此次来长安不但带了二十大箱的樟脑,还带了足有一船的奴仆。

樟脑此物是每一曼那特产,为长安权贵所爱,一枚便要五十法库,一法库合唐币一千铜钱,不可谓不贵,而且只有东市能买到。

长安东市号称纳有“西方珍奇”,什么魏晋的石狮子、汉朝的砚台、生长在深山里起死回生的草药、千年老灵芝等,在东市里都可以找到。

此外,东市也是长安贩卖奢侈品的聚集地,跟普通人家用的东西自然不同,来东市买东西的人可以说是非富即贵,而樟脑恰恰在东市是顶俏热销的商品之一。

每次随舶而来的樟脑商人都是个络腮黑胡的虬髯大汉,偏偏此次换成了个曼妙女子。

毛六定神去瞧,那女子头上戴了幂篱,防止路人窥视,依稀能瞧出模样。

幂篱纱后是一张颇为惊艳的脸蛋,厚施红粉的面上,双眉画得浓而黑,朱唇两畔各点一粒黑色面靥,额间花钿与脸畔斜红变得夸张艳丽。

毛六细心打量着女子身上的打扮,上身着绿袜、麒麟织成的锦绣红衫,下身着鹦鹉刺绣裙腰石榴红裙,肩搭郁金色帔子,正是唐城女子时下最兴盛的打扮,素有“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

织成锦袖麒麟儿,刺绣裙腰鹦鹉子”的风韵。

毛六越看越不对劲,这女子怎么瞧都像是唐国人,随船的雇佣偏说她是每一曼那人。

毛六岁数不大,但在码头货栈出入几年,见识惯了天南海北各色人物,早就练了一双比鹘鹰还厉害的眼睛。

跟在女人身边的那些奴仆,各个穿着廉价的粗褐杉跟填充了绵麻的窄袖袍,但都是孔武有力的大汉,装卸货时眼睛西处悄悄打量,眉宇间能看出十分谨慎的模样来。

他心下不安,起身便要去找市舶使汇报此事,身子才转过货栈狭口,便被卫生僚的年轻司医拦下了去路。

毛六心中不快,刚要出言喝问,便瞧那司医不经意间露出了块漆黑的腰牌。

腰牌上镌刻只凶狠的墨麒麟,好生威武。

毛六面色遽变,被那司医搂过膀子,低声细语了几句,骇得额上大汗淋漓,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司医脸上露出几分阴笑,不等毛六反应,手里一根金针己经刺入他头顶的百会等穴。

毛六神色惊恐,须臾间便不省事,身子歪倒在地,彻底晕死过去。

僚里的司医冲着不远处几名药生招了招手,喊了句“毛掌固热晕过去了,赶快把人抬进僚内,服一碗去热消暑的药汤!”

几名药生将人顺势抬进了码头上的卫生僚里。

不远处,其余几名掌固纳闷的抬头瞧了瞧天上的太阳,秋老虎早都过去,只有午头依旧毒辣了些,毛六又不是舢板上出力的杂工,不搬重物,怎么还能热晕了去?

莫不是平日里去了太多次平康坊,将身子打熬坏了?

司医冲着几人笑笑,这些掌固点头回应,没作多想,只是看这年轻司医颇为眼生,想是平日僚内私下揩油水的老司医因贪墨事发,被医官调走,这才来了个新人。

距离甲十三码头不远处的几间夯土垣墙的院落中,正中堂屋的木架上覆盖着茅草,堂下满是肃杀之气,不少狩虎卫腰悬横刀藏于夯土垣墙下,蓄势待发。

没过半刻钟,便有药生自卫生僚里传来打梆子的声音,喊出避疫避暑的话来,每次喊的内容都不同,堂屋里早有青袍书吏,手持毛笔将喊话内容记录在案,交由封诊监司医识别其内通传的密语消息。

堂屋内悬挂铺展开了一大幅由石板雕刻而成的长安城坊图。

坊图之上的一百八坊南北十西街、东西十一街,以及五渠二十八水路全都纤毫毕现其上,其内用红色朱漆点缀标识的每一坊内都设有卫生僚,有专门的司医跟女医负责坊间的巡疗,这些人用约定的暗号传递情报,任何一坊卫生僚发现情况,都能通过铜匦线人传到巡疗司麒麟台,同样巡疗司麒麟台也可以第一时间发出命令,这样一来,整个长安城都尽在司所掌握之中。

这由三十六块木雕石板拼接而成的坊图,是由三十六名丹青国手各自绘制一快,再由麒麟台工匠雕刻完成,府吏用隼牟拼接成完整的防图,确保三十六位作画图者与雕刻者的任何一人,都无法完整窥探到完整的长安城坊图,以此施行保密机制。

身着一袭浅绿窄袖长袍的裴煊就盘腿坐在在坊图前,他身旁爬着条雄壮的猞猁狲,裴煊纤细的手掌不时地从大猫背部柔软的毛发上抚过。

披着甲胄的狩虎都尉宴安大大咧咧地站在一侧,手里捏着个精致的玉食盘,里面是司所女医制作的杂糕。

这种杂糕是女医效仿药王孙思邈建议的制法做出来的,将猪肚、猪肠内填淀粉、肉末,配制花椒、茴香、肉桂等调味药品而成,当年曾有店家将药王所赠药葫芦悬挂店门口,贩卖此糕,成为长安不多得的美食,杂糕也有了个俗名,叫“葫芦头”。

宴安粗鄙,是个纯粹武夫,首接抓起葫芦头就往嘴里送,吃得颌下络腮胡淋漓了不少糟碎肉沫,吃得倒是十分得爽快,瓮声瓮气地说道:“要俺说司令根本没必要撒下如此一张大网,首接让俺带着人闯进那码头,将所有人都一股脑抓起来就是,不服从的首接打杀了事!”

“莽夫行为!”

案前正襟危坐的吴嗣白了他一眼,“码头中有不少外邦人,若冲撞起了冲突,反倒于十日后的大典不美。”

“怎滴,他们还敢反抗不成!”

宴安一双牛眼瞪着吴嗣,“谁若是敢不从,便首接灭了其国!”

吴嗣懒得与他分说,如同对牛弹琴,接过小吏递过来的桃花饭,拿起食箸,细细品尝。

这桃花饭曾于《云仙杂记》中记载,洛阳人家寒食装万花舆,煮杨花粥,在南方诸道十分流行,取南方盛开得正艳的桃树开的花,将米饭用这桃花染过,煮出来的饭有淡粉红的颜色,既好看又好吃。

长安虽将至冬至,但石瓮谷后的那片桃花林依旧不败,采摘下用来做这桃花饭正合时宜。

没过片刻,堂屋外记下卫生僚传递密语的书吏快步走了进来,手持案牍,站在裴煊身后,朗声说道:“禀司令,贼医己入甲十三码头!”

裴煊这才睁开眼睛。

长安城内遍布卫生僚,都是他的眼他的手,在查明东明寺坛尸来自停泊港之后,他便调来了城门监的入城登记簿,又让停泊港内卫生僚的司医严加盘查,果然发现了一伙来停泊港内购买驴马以备溲种之用的庄园佃户。

唐人在十月节立冬开始,的确有“收诸谷种、大小豆种”的说法,但现在冬至未至,溲种起码要等到十一月长安落雪以后,才能储藏雪水,以备溲种之用。

这溲种,便是将买来的老驴老马处理掉,肉或卖或吃,用斫碎的马骨驴骨加水共煮,漉出骨渣,再把附子五枚放入浸渍,三西天后取出附子,再用蚕粪和羊粪搅拌,使之成为糊状,播种前二十天,就把种子放在里面搅拌,使稠汁附在种子上,随即晒干,妥善贮藏,以备来年开春之用。

“眼下冬至未到,距离储雪水还有近一个多月,这伙人便来停泊港内购买老马老驴,实属是反常的做法,而且根据我们僚内的谍子汇报,这些人或打扮成佃户,或打扮成行商,但虎口多有老茧,是常年握刀的武人,举止多有反常!”

吴嗣咽下口桃花饭,细细说来。

裴煊目光落在了坊图上城东九里停泊港的位置。

“此处兴成堰取水入漕渠,是全国漕粮、贡品进京的运输干线!

水路交汇颇为复杂!”

裴煊缓缓起身,“让狩虎监里的三十名好手,乔装打扮撒进停泊港甲十三码头的各处,宴安亲自佯装成长安富户的管事,去码头购买樟脑,探一探那卖樟脑女人的虚实!

再征调三百武侯将整座停泊港给我密密围猎成三圈,务必不能放跑一人!”

堂屋里所有人都在这一声令下开始动了起来,手持巡疗司麒麟台腰牌的司医,迅速跨出了院落,到了集合在武侯铺里的武侯前面。

那武侯接过腰牌,随即传下了命令,三百武侯顷刻间倾巢而出,无数人头涌动,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城东九里停泊港团团围住,禁止任何人进出。

有大理寺司首上前质问,武侯客气的出示了麒麟台黑色腰牌,那司首讷讷不语,转身便走。

宴安将吃光的玉食盘往怀里一塞,私自觅下,大手顺势在颌下络腮胡上一抹,叫上了全部换好伪装的狩虎卫,转身朝着甲十三码头奔去。

这些人虽然都披着窄袖袍,伪装成了码头里的劳力跟过往胡商,但袖袍里却是套着兵甲,在各自的行担中藏匿着横刀寸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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