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搬家

  • 芦苇深处
  • 林栅
  • 3003字
  • 2024-08-04 21:18:06

1976年刚出正月,我们举家搬迁至姥姥的高家庄,也就是母亲的娘家。

西舅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当年的高中生。

他一米八大高个,双眼皮大眼睛,脸上一首含着微笑。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再急也不见他慌张,再不平也不见他怒意。

他写得一手好字。

几乎每家过年的春联都是他帮忙写的。

他的草书成熟稳重,龙飞凤舞,别具一格。

他儒雅的风度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也很少遇见过。

西舅是村里的大队书记,有很高的威望。

他除了去公社开会、给社员开会,主要组织村里人参加劳动生产。

高家庄全村不过三十来户人家,大多姓高。

除了一家随娘改嫁到此村没有改姓的光棍汉唐岁子,还有一家姓杨的,六个儿子,一个女儿。

再就是我们这个新来的外来户了。

高姓人家应该是一个老祖宗,后分成两枝子人,虽仍按辈分称呼,名字的排字己区分开来。

东枝排“伦、云、东、明”,西枝排“西、向、广、金”。

姥姥一家属西枝。

西枝人口更多人气更旺些。

我们搬来本村的主要原因,应该就是因为原来那个村子太穷了,这是母亲多次强调说明的。

可后来大嫂过门后曾嘴里冒着唾沫星子说,我们搬家是因为老家村的大队书记牛长斗老欺负老实的父亲。

搬家那天,西舅派了高家庄的马车去接。

老家村也套了牛车相送。

那天我家门口聚集了全村男女老少。

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帮忙装好牛车前面先离开。

我和妹妹是最后被村民抱上马车,安顿到母亲身边的。

母亲跟村里来道别的村民依依不舍,拉着手难舍难分。

马蹄哒哒启程的那刻,母亲放声大哭。

村里的一个叔叔追上来一边拍打母亲的后背一边劝道“嫂子别哭”。

我在母亲掩面的哭泣里,随着马车吱扭吱扭声,看着老家村庄一点点远离了我的视线。

搬家这天的场景,在母亲后来的怀念里,常常提起,用以证明她为人处世里赚得的尊重和爱戴。

搬家后新的环境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个新开始,但对于我来说,却充满了陌生和不安。

也许是因为去年跟着母亲回娘家时,芹姐姐娟姐姐把我扔野外受了惊吓,也许是因为那次二表哥无缘无故把我打哭没人哄我理我,西妗子偷偷白眼挖我,也许是因为姥姥骂我妮车子不值钱,早摔打着学干活……我后来是不愿意跟母亲回娘家,不愿意去姥姥家了。

可是这次,不只是偶尔来走亲戚,而是长久地住下去了。

我莫名地彷徨难过。

刚搬完家,大爷推着他的木质小推车来看望我们。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去,我便高兴地答应,跟着大爷回到了那个我出生地并生活了六年的熟悉的村庄。

大爷是个十分老实的人,有点残疾。

大爷声带有点问题,能说话,但吐不出响亮的声音,哑到似乎只有口型和气流,几乎听不到声带的震动。

如果你离他稍远一点,就听不到他说话声音。

大爷很温和,对我从来不说难听的话,很有耐心,从不发脾气,也不给我脸色看。

大爷总是用心地照顾我,有口好吃的给我留着。

他放牛捡到鸟蛋会煮给我吃,或采些野老鸹枕头、牵球儿等野果给我。

有时不知从哪里得到几个黄澄澄的杏子,他会藏到口袋里回家来掏给我,给我无比的惊喜。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感到了来自亲人的宠爱、温暖和安心。

有时候,大爷会带着我去放牛。

大爷牵着牛,让我骑在牛背上,老牛的体温瞬间传遍我全身,弹性而安全、温暖而亲切。

我的小小身躯随着老牛稳健的步伐轻轻晃动,朝阳袭来,把老牛的毛照得金黄、像昨天夕阳里的那片奇云。

老牛就像我的大爷,踏实温情,忠实可靠。

老牛吃草总是那么香甜,不管是在野外用舌头把青草打起卷卷进嘴里,还是站着趴着,它的嘴总不停歇地咀嚼着。

牛背上的我,闻着老牛散发着的青草味,感觉世界一片安详平和,温暖幸福。

我会在老牛背上沉沉睡去。

醒来发现我是在大爷健壮的背上做着飞翔的梦。

阳光洒在无边的荒野,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

大爷用他沙哑的声音教我认各种草,让我跟着牛儿,看它悠闲地吃草。

燕子从空中掠过,麻雀一群群叽叽喳喳逗我,喜鹊冲我喳喳喳打招呼,蝈蝈叫声此起彼伏。

这个世界似乎是我和大爷的。

大爷带我抓蚂蚱。

土蚂蚱穿着它土黄色乞丐服,大脑袋,长条方正的身子,有些笨,很容易被抓到。

还有一种蚂蚱,体型较大,有绿色的和黄褐色的,头尖锥状,剑状触角,外翅翅端尖削,内翅透明折叠起来。

它的学名叫蚱蜢。

它除了六只短小的腿,还长着一对长长的跳跃长腿,腿节细长。

等你发现它,不等去抓它,它两只长腿一蹬,震动起折叠的翅膀,扑棱棱地飞得老远老远。

我非常喜欢绿色的蚱蜢而不太喜欢黄褐色的,因为绿色的蚱蜢穿着的绿色长袍优雅华美,华丽无比。

大爷从草丛拔几根又首又硬的草穗梗,串过蚂蚱的脖颈,串成一串串,带回家烧给我吃。

蚂蚱经火头一烧,蚂蚱身上的衣服立刻噼里啪啦化成灰烬,蚂蚱肉散发出一种特别的诱人的香味,什么山珍海味都无法与火燎蚂蚱肉媲美。

偶尔,我们还会抓蝈蝈。

我特别喜欢蝈蝈,是因为它们不只有清脆悠扬的嗓音,还长着比蚂蚱秀美肥硕的体型。

它们穿着清脆透明嫩绿的罗衣。

它们罗衣的绿,比蚱蜢的绿更美更诱人。

蚱蜢衣服的绿深了些,浓了些,老了些。

而蝈蝈服装的绿是嫩绿,含着淡淡的黄,有点透明,干净雅致。

土蚂蚱的装扮没法跟蝈蝈比,太土了,像极了粗布烂衫干瘦的农民打扮。

全村最会编筐心灵手巧的大爷,用高粱秸均匀插在沙土上,利用两个中午头为我编织好了精致漂亮的蝈蝈笼子。

我们把蝈蝈放进笼子。

每天早晨,大爷带我去水湾南的瓜地采西葫芦花瓣喂蝈蝈。

大霞和小霞是我在老家的玩伴。

她们看上了我的蝈蝈和笼子。

她俩或哄或吓唬试图从我手里得到蝈蝈笼子。

我不舍得给她们,她们恼羞成怒,联手骂我,撵我“滚”,说我己经不是这个村的人。

我被她们的言语深深伤害。

我哭着找到大爷,说要回家。

大爷用小推车送我去高家庄的新家那天,我家门口园子里的玉米一人来高,正吐出粉嫩的樱子,娇艳羞涩,欢迎我的回家。

大爷送我回到新家,同时送给我的是蝈蝈笼子,还有大爷亲手为我制作的精致结实、散发着油漆味的红色的小椅子。

这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来自长辈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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